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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萧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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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放烟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们初见和诀别的晚上,我都看见了烟花。

那时的烟花比今晚还要绚丽,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烟花都变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阁跳舞,水阁被灯光映得那样剔透,令我想起所谓的玉宇或是琼楼。

你在那里跳舞,与我隔着一面涟滟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云裳。

我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我看见烟花,水光,灯火,还有你。你当时穿着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绢上为你绘像,还趁着酒意送给你。

我犹记得你那时的笑容,还有你旋身离去时的云水一般的衣裳。

然后,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亲同意把你许配给我。我的父亲为我们赐婚。

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轩,还有垂虹水榭。

我要将我们初见时的一切搬进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来时,带给我一幅屏风。

花烛之夜我掀开屏风上覆盖的红绸,便看见那晚我送给你的画,早被你一针一线地绣成。

我永远记得我们并肩看画时的情景,那时画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边,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然后你便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该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为我跳舞。你还央求我为你放满天的烟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原来你早知道那会是你最后一次。

那晚我们也在风洞轩宴客,客人比今日还多。

但是酒菜还没有上齐,四哥已带了人闯入。

他宣读圣旨:皇七子萧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刻下狱,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一切家产充公。钦此。

我双目如要瞪出血来,我不肯接旨,我厉声质问:这样的罪名有何证据?

他扔下来一地书柬。

我蹲下,一封封捡起,有些是我写的,有的却不是。

我与从前旧部来往的信件本来只是寻常,加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却天衣无缝地坐实了我的大罪。

他怎会拿到我从前的旧信?

而那又是谁,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模仿得如此维妙维肖,连我自己都要无法分辨。

我双手颤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着四哥,而他却在看我的身后。

我很久不敢转身。

当我终于转过身,我便看见了你。

你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你抖得连身上的环佩都在叮当作响。

我望着你,我想要问你为什么发抖,然而我问不出来。我想起你为我整理的信件,你无事时临摹的我的诗文。

我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我哀恳祈求地望着你,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我希望你说:“不是我。” 我希望你这样说,而我就会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颤抖的唇间。

终于你开口,但是你说,你说:

“杀了我吧,请你。”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

我看着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听到我这句话时忽然不再发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着四哥。“我愿做证人,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惊喜,痛快地点头。

你转身走出厅去,在门口,却忽然站住,回头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仿佛心都已经碎了,又仿佛你已根本没有了心。

然后你便走了,我们再没等到你回来。

他们在凝碧池里捞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时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们把你放在那只船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光。你穿着整套王妃的服色,里面却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时,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颜,美丽如我们初见,美丽如我们新婚。

我曾经那么地爱你。然而那晚我对你却只剩下了恨。我以我全部的爱来恨你。

我那时恨你之深,正如我当年爱你之切。

四哥象是疯了,他扑过来要杀我,他说是我害死了你。

当然你是他们的人。但他这么疯狂,是因为他爱你么?或是因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就象他过去想要我的惊风。

我轻易地将他掀翻,明来明往他从不是我的对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将冲过来,十几个人制住了我。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认输。我不懂得阴谋,所以我输给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阴谋。你只是没有办法选择。

其实你只是一个父兄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记得你如同记得一盏灯火。

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没有比你更亮的灯火。

我最后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再没有一盏灯火。

而在那两个晚上之间,你就是我的灯火。

然而你这盏灯火已寂灭了十年,我十年不曾来看你。

他们告诉我说凝碧池这一带常有人看见你的影子。

你仍在这里么?在过了十年以后?

你难道不会觉得冷和寂寞,觉得凄凉?

你不喜欢冬天,因为冷。你要在冬天紧紧的拥抱我,和紧紧地被我拥抱。

你曾是那样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过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脱。

我方才放了一盏船灯给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会记得你,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会记得你最美的地方。还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疲乏,我沉默,我与当年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历经了两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后一缕回音。

再见时,你未必还能认得。

今晚皇上来看我,我知道他已经难免对我生出猜忌。

这让我遍体生汗的惕然,却又有莫逆不复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并没有错。

我应该更懂得深自收敛,因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却已有些嫌迟。

几个月来皇上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了然于心。

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正如这般天气。而我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与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狈。

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象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

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热情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力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几乎象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

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

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中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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