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凤来仪(下)(1 / 1)
早知原是梦,不做醒来人。
“忆年,忆年……”
忆年幽幽睁开眼,原是梦,亦或是,那被遗忘了的时光。
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箫,斑斓的色彩消失了,眼前是凌溪晨的脸清晰起来。一点烛光燃在屋中,一片昏黄。凌溪晨的样子在烛光中更显苍老。忆年只觉得满头是汗,全身无力。
“忆年,你终于醒了。”凌溪阳喜道,转而又厉声问,“你在月落城的时候与什么人在一起?”
“不用你管。”忆年冷声。
凌溪晨眼睛暗淡下来。“忆年,你中的是九转回魂香,你若是……”
“我怎么样与你何干?”忆年面色苍白,用尽全身气力嘶声叫道。梦里那样美好,醒来却仍要面对这世间纷扰,倒不如永远醉在那梦里。
“忆年,你不要这样。我不知你在梦中看到些什么,可你若想一直沉在幻景里,我绝不允许。这样痛苦,你会被折磨死的。”
“不要你管!你若真为我想过,那时面对爹爹,你怎么可以……”
“忆年,十年前的事,我自知对不起如絮和溪阳,一直有愧于心。如今,如今,我恨不得死的是我。你懂么?”
“我不愿听你说这些,不想听……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忆年抱住头,痛苦蜷在床上,眼中满是泪水却流不出眼眶。凌溪晨见此,心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一般绞痛。
“忆年,起来。”凌溪晨扶忆年起来,钳住她的双肩。忆年早已全身无力,凌溪晨并未用太大力,她就已动弹不得。她使劲瞪大眼睛看凌溪晨,口中想叫他放开却发不出声音。
“忆年,看着我,看我的眼睛,眼睛……”
他声音轻缓温柔,忆年脑中还有一丝清明,在混沌中说着呓念着:“我不想见到你……楚郎……爹爹……”眼神却已不受控制地转向凌溪晨的双眼。瞬间,犹如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世界扑朔迷离,什么也看不清,头脑中一片空白。渐渐地,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似自由地在云端漫步,又似被深锁捆绑住了灵魂,难以解脱。
凌溪晨悲哀摇摇头,看着眼前呆滞的忆年像一个精致的木偶般对着他浅笑,酒窝中盛着不属于他的甘甜。
“不想,我竟在你身上用了幻术。”凌溪晨长叹一口气,转头笑对她“忆年,乖,不要睡,忆年一睡觉就会做奇怪的梦,爹爹陪你玩好么?”
姑且当这一切都是真的吧。骗不过别人,骗骗自己也好。
“好。”忆年一手随手握起箫跟在凌溪晨身后,“就知道爹爹比娘亲疼忆年。”
她与凌溪晨一跃到木屋外,春日天光不长,此时已是暮色,薄薄的霞光透过参天古木照入林中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束,林中空气里的水粒在光里清晰可见。
凌溪晨对忆年用的正是苍梧城苗家圣泉一族的幻术噬魂。幻术施以者一旦对噬魂者的灵魂全部操控,噬魂者的灵魂也就开始在慢慢被吞噬,变得残缺不全。苍梧城以山地为主,本就与临朝城相隔,因而皇帝管的并不多,且城中民众以苗人为主,民风怪异,只要不触到皇家底线,朝廷便是能不惹就不惹。苍梧城中苗人巫蛊成风,各家族在城中也各有各的势力,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五大家族便是:飞凤、圣泉、苍穹、碧落、聚鹤五族。飞凤一族的人天生精通音律,有善音律者可召唤上古神兽。圣泉一族坐拥城中圣泉峰,山中有一眼泉水,治百病,解百毒,族人多在山中修习幻术。苍穹一族祖先可追溯到上古时期御风而行的朱雀落苍穹峰而栖建族之传说,族人也像鸟一样来去自如。碧落一族善织、绣,族中也多为女子。聚鹤一族一向神秘,只闻其名而不见其族人。
忆年中了九转回魂香,凌溪晨害怕让她睡去,怕她一睡就沉在记忆里或伤心或痛苦,再也不会醒来。迫不得已对她施以幻术,只盼慕容碧凝早日回来,否则幻术噬魂的后果,只怕比九转回魂香还要糟糕上千倍。
凌溪晨自己都难以确定,对于忆年,他是否能万无一失。毕竟,听那一声“爹爹”从她口中叫出,他心中的欣喜是难以言喻的。他对忆年施以幻术后才知道,在内心最深处,自己对那个灵魂的操控欲原是那么强。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他心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温热却骗不了自己。
忆年,爹爹是不是太自私了?
忆年在林中暮色里回头看向凌溪晨,她全身都被镀上光芒,像个妖精在暮光中晕出迷离的色彩,眼中被隔了一层琉璃,眼前的世界简单得只剩下凌溪晨。凌溪晨微微一怔,暖暖笑着向她走过去。
“忆年想与爹爹玩什么呢?”
“嗯,爹爹让忆年背的的凌家剑法心法忆年已经背熟了,爹爹教忆年剑法吧。”
她的记忆停留在九岁生病以前,凌溪阳让她背凌家剑法心法之时。把眼前的人也当成凌溪阳,眼前的世界当成凌王府。爹爹说过,心法背熟后就教她剑法,以后她就可以帮爹爹做事了。
“教忆年凌家剑法?忆年不怕妖魔鬼怪?”
“爹爹说过学会了就可以斩妖除魔,忆年不怕。”
她在他面前原是这般天真的样子。凌溪晨心中生出莫名的嫉妒来,这样的忆年,除了凌溪阳,谁也看不到吧。
他的控制欲在膨胀。他想要看到她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样子,不是那副冷冰冰的淡然模样,戴着面具保护自己的心。
“忆年,”凌溪晨强笑,勉强压制着心中的欲望,拾起地上的寒光剑,“爹爹可与你讲过寒光剑的来历?”
“爹爹说了待忆年背熟心法后与忆年说。”
“那忆年背一遍。”
“嗯。”她此时是一个小孩子,端正站在凌溪晨面前背道,“天下莫柔若於水。而攻之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因九转回魂香影响,凌家剑法心法忆年竟还记得,从头至尾背与凌溪晨听。凌溪晨毫不惊异她能完全背下,毕竟当年在云水堂,一直听闻如絮在世时对忆年甚是严厉。
他笑问忆年:“忆年可知其中意思?”
忆年迟疑摇摇头:“一知半解。爹爹你不在的时候,娘亲总让我对着一大缸沸水自己领悟,我有时好像明白了,可过片刻,又不懂了。”
“忆年过来坐下,”凌溪晨让忆年走到身旁,两人在树下席地而坐,“我给你讲寒光剑的来历,听完你便明白了。”
“嗯。”
“有一年冬天苍梧城连连大雪,连城中圣泉峰的圣泉也结了冰。圣泉以往从未结过冰,圣泉一族族长卜了一卦,说天降异象,必有妖魔。果然,大雪连下一月后,城中四处流出雪妖传闻。因为下雪,城中很多人被冻死,冤魂无数,草木凋零。鬼魂似乎有所准备,都向圣泉而去。祖爷爷当时是族中最强的幻术师,日日守在圣泉旁以幻术噬泉中冤魂,最终精力耗尽而亡。也是这时,圣泉泉眼处一股热流破冰冲天而出,泉中冰凌被尽数震碎,冤魂也被打散。寒光剑便是随着那股热流冲出来的,族人出于对祖爷爷的尊敬,请求族长将寒光剑交给了凌家后人。后来祖奶奶由圣泉破冰一事悟出了凌家剑法。”
“凌家的剑法是从圣泉破冰悟出的?”
“嗯。”凌溪晨揽过女儿的肩膀,忆年亲昵地抱着他的手臂,笑看着他,“忆年现在可懂了?”
“唔,”她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好像懂了。”她撒娇地用下巴蹭他的手臂,“爹爹,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地方出错了?凌溪晨心中一紧。他摊开手,手心中握着的灵魂散发出幽蓝的光,正在一点点想要冲破束缚。
忆年的记忆错乱,还是,一切不过他自己的幻术营造出来的愿景。曾经,这样的场景何止千遍在梦中出现,女儿绕膝,爱妻出门片刻含笑而归。只是……
凌溪晨神色一凛,攥紧手中那点光,光芒逝去在他掌中。
“忆年,乖,你娘亲回苍梧城族中祭祀祖先,还要几日才能回来。这段时间爹爹一直忙,没有陪你,从今日起,爹爹会陪着你,直到如絮回来。”他回头勉强笑着对忆年道。
“好!”忆年欢呼道,她果真回到了那段有父亲疼爱的快乐日子,那般天真的小女儿姿态尽显无遗,“爹爹,我给你吹一支曲吧,只给你一个人吹。刚刚梦中学会的,只是不知道那梦中的人是谁,他也用这只箫。”
“哦,忆年只吹给我听?”
“嗯,总觉得这首曲子在哪里听过,不用娘亲教,也就会了。”
“忆年,”他眼神悲切地看着她,“有朝一日,爹爹若做了对不起你和如絮的事,你可会原谅我?”
“爹爹不会。”她欢快跳跃在林间,如凡尘中最自由的精灵。箫握在手中熠熠发光,“不管爹爹做了什么,忆年都会原谅爹爹。”
暮色四合,她握着箫在黄昏中轻声吹起来。如泣如暮,融进晚霞的光晕中,绽放出奇异色彩。箫声萦在箫上,顺着她的发丝、眉眼、指尖,寂静廖然绕入林中。三千飞鸟闻声而动,林中四处百鸟清鸣。
霞光四射,紫气东来。她自沉在箫中不能自拔,凌溪晨却感到林中铺天盖地而来的神圣气息。
泪箫声动,有凤来仪。
一只青色凤凰自东面缓翔而来,与梦中的青鸾一模一样,九尾掠空,顶上翎毛青光闪动,笼住整片山林。凤目黑白分明,翅膀卷过之处,枯木逢春,又抽新绿,晚花重放,大地争辉。青鸾呦呦嘶鸣,和着箫声,如怨如诉。林中百鸟朝凤,她展翅轻舞,魅影浮动,天下之物黯然失色。
箫声明朗,凌溪晨手中蓝色光芒越来越强烈。他知道他想要的,再也抓不住了。青鸾一波又一波的灵力冲击着他的手掌,他不想放手不愿放手却不得不放手。双泪泫然,他心下一痛,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他不忍,可手指还是一点点张开,那抹幽蓝迫不及待融入忆年箫声中,随着箫声化进她的双眸,她眼中那层薄薄的琉璃一点点碎裂,碎在她眼中犹如双眼噙着的泪水。她脸上神采不复,恢复往日淡然冰凉。
曲还未终,青鸾舞至忆年身旁,细颈相绕,双目含波,顶上青翎妩媚拂过她的双颊,在她耳边低鸣。忆年闻之,脸色一骇,以箫声应和她。青鸾闻声轻点凤头,翎毛随风微动,她半曲下双膝,翅膀微张,金喙啄了啄忆年肩膀。
箫声戛然而止,忆年将箫放入怀中。四处光芒瞬时散去,唯剩入云的参天古木。忆年深深看了一眼凌溪晨,取过他手中寒光剑,转过头翻身坐上凤背,再无留恋。青鸾展翅,扶摇而去。
天色微暗,晚霞和阳光也隐入了夜幕中。凌溪晨缓缓抬起头朝忆年离开的方向看去,朝凤百鸟早已散去,徒留空荡荡的树杈挂在那里,一枝新绿,证明她曾经来过。离去之处,半明半暗的天幕上一点寒星初升,悠远寥廓。
凌溪晨缓缓一动,自封住全身经脉横躺在林中不再动了。
箫声咽,哀声幽怨满碧云。
作者有话要说:
最新章节哦,为明天考试攒人品。。。。。祝所有考四级的孩子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