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人已去(1 / 1)
金络已辞乌鹊渚,箫声犹绕凤凰台。
草长莺飞二月天。
正是花开的时节,燕洛河两岸的桃花林一片连着一片,桃花开得正盛。一片片,如泣血一般,灿若晚霞。落在河中,映在水里,晕出血的颜色。
过往总总,如日月无声,似水过无痕。
月落城凌王府中,九岁的凌忆年躺在床上,一场大病刚愈,身体仍很虚弱。凌溪阳送神医上官妙手出王府,忆年看着他们的背影,恹恹地闭上双眼。
几月前,一场大病毫无征兆,来势汹汹。病发时只是心口痛,痛得她脸色苍白,竟会晕厥过去。不过几日,凌溪阳已难过得头发花白。
忆年五岁时,如絮病逝,难道不足五年,老天又要夺取我心中这仅能有的牵挂?!若是如此,那我凌溪阳宁可逆天而行。
对忆年的病,月落城中名医诊遍仍束手无策,凌溪阳出重金请来鬼谷医圣上官妙手。上官妙手为忆年号脉时,见她左手掌上掌纹凌乱,一点青砂落在其中,却是连脉也不号了,只对凌溪阳道:“小姐这病,在下凡人一个,可治不了。”
“上官先生的意思是……”
上官妙手抬起凌溪阳的手,轻轻写下一个字:“缘”。写罢,拿起医箱向门外走去,凌溪阳连忙出门相送。
“恕在下愚钝,请上官先生明示。”
“王爷,去也终须去,留也留不住。缘到了,小姐的病自然就好了。”走到王府门前,“王爷止步,在下告辞了。”
送走上官妙手,凌溪阳回忆年房中。忆年睡得并不安稳,梦中蓝影翻腾,她眉头紧蹙,在睡梦中呼吸也是急促的。
“忆年。”凌溪阳伸手抚上她的脸,心疼得都要呕血了。
“爹爹。”不想忆年竟醒了过来,“爹爹,忆年这是,这是,要死了么?”说着眼中已滚出泪来,凌溪阳也是揪心的痛,“爹爹,忆年不想死。忆年若死了,谁来陪爹爹?”
“乖,忆年说什么傻话。爹爹怎么舍得让忆年离开呢?”他一手握住忆年的手,一手暗暗抹了一下眼角。
房中奴仆见状,都默默退下了。凌溪阳一直握着忆年的手哄她睡觉,忆年执拗地不睡,一直睁大眼睛看着凌溪阳,生怕一闭眼就再也见不到他。
“爹爹,我不睡。我一睡,就老梦到蓝色的,像是凤凰一样在飞……”
忆年正说着,一名小厮进来报:“禀王爷,楚公子求见。”
忆年住了声,凌溪阳问道:“可说了所为何事?”
“没有。”
“请进来。”
“是。”
楚无尘进入忆年房中,见忆年病重,面上毫无血色,心下之事也不知从何说起。却是凌溪阳先开口问他:“尘儿,好久未见到你师父了,他近来可好?”
“谢阳叔关心,师父与师娘外出游历,我也多日未见了。”眼见床上忆年虚弱苍白,问凌溪阳道,“不知忆年得的是什么病?”
凌溪阳无奈叹气摇头:“只是心口疼痛,却一直不知是何原由。就连上官先生也说他治不了。”
“忆年只是心口疼痛么?”楚无尘问道,想不到身上的药竟是有用处了。
“嗯。”忆年从未见过他,却又总觉得他的气息很是熟悉。
“难道尘儿有什么灵药?”凌溪阳眼中闪起微光。
“不瞒阳叔,我也在四处求药。”楚无尘想起丹丘中那个等着他的人又有些黯然。“前日去枯叶寺,方丈没有给我我想要的药,倒是给了一粒金丹,只说是治心病的良药,与我说总有一日会用上的。”他淡然笑笑,“不想,今日就用上了。”
凌溪阳也讶异,难道这就是上官妙手所说的“缘”。楚无尘取出一只琉璃白药瓶,倒出那粒金丹。丹药虽是金色,却暗淡无芒。凌溪阳扶起忆年,楚无尘从桌上倒了水,走过去喂忆年将丹药服下。忆年一直盯着楚无尘看,那眼神,恍若隔世的遥远,却又熟悉亲近。只是,还是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服下药后,凌溪阳放忆年睡下,为她掖好被角后有叮嘱她要好好睡觉。这才与楚无尘走出房间。
“不知尘儿来找我,所为何事?”
“其实,听闻医圣上官妙手在府上,我是来请教上官先生一个问题的。”
“上官先生刚刚走,我这就派人去请回来。”说罢,凌溪阳忙吩咐府中的人去追上官妙手。
“楚无尘在此,谢过阳叔。”凌溪阳刚吩咐完,楚无尘已单膝跪下向他行了一礼。凌溪阳急忙扶起他来。
“尘儿,区区小事,何必言谢。”顿了顿,他又看着楚无尘说道,“只是,有些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阳叔但说无妨。”
“与玉成山庄的人往来,你自己要小心。”
楚无尘唇角微微一动,这段时间,听多了这样的话。甚至比这难听的也听了,早已不在乎话的内容。只是此刻话从凌溪阳口中说出来,他心下不免凄凉。
“谢阳叔,我分得清善恶是非。”
凌溪阳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前段时间听人提起过,冷面郎君与玉成山庄的林梦儿不见了踪影。今日见到楚无尘,只是想提醒他一句,谁都经历过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都有过最浓烈的感情。只是,这感情,可给对了人?
此时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凌溪阳,说楚公子的问题,上官先生说只有玉成山庄庄主李啸天能解。
“哼,”楚无尘冷笑一声,果然只有李啸天么?他早知这个答案,只是不死心的,仍要寻找哪怕一点零星的希望。“既然如此,阳叔照顾好忆年,我先告辞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凌王府外走去,凌溪阳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愣愣的摇了摇头。
忆年躲在房间门后偷偷看着门外的一切,直到楚无尘的背影消失在凌王府外的茫茫烟尘中。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她总在梦中看到这样一个影子,怅怅然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一遍遍地,成为梦里抹不去的映像。
一叶小舟漂在燕洛河上,楚无尘盘膝坐在舟中,手中端着一杯酒,身旁壶中的酒已尽半壶。他站起身酒杯中的酒随着小舟的晃动洒出了几滴。迎着河风,他衣襟轻扬。抬首,目若朗星。心中却盛着说不出的悲凉。
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随手扔入河中。“扑通”一声,一个水泡冒上来,酒杯沉了下去。桃花林中有箫声传出,若有若无地,在他耳中盘旋。蓦地,他害怕起来。世外丹丘之地的她,此时不知怎样了。
她,林梦儿,玉成山庄庄主的大儿媳。因背叛了玉成山庄而被庄主李啸天下毒,逃到丹丘后,任楚无尘想尽办法,身体也没有丝毫起色。如今,更是连医圣上官妙手都说了只有李啸天能解。
只有李啸天,梦儿……
他闭上眼睛,细细在心中描摹她的容颜。那样的远山眉,那样婉转的眼……那样让他着迷,让他留恋的气息。越想越是心疼,越想越是心痛。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心里想着,睁开眼抬头看向远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低下头,想要盘膝坐下,却听到身后空气撕裂的声音。一回头,三支银针朝他面门扑来,他急急向后退了两步,一跃而起,抽出手中的剑,向三支银针划去。“当当当”,银针撞在剑上,落入河中,剑回鞘,他稳站回舟上。
“哼。早闻玉成山庄暗器来无影去无踪,今日见李少庄主使出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楚无尘冷声道,抬眼向岸边的桃花林看去。林中的箫声停止了,一个身影跃到舟上。
“可惜,还是让你挡了下来。你一直知道我在附近?”
来人正是玉成山庄的少庄主李暮延。一身青衣,眉目若霜,手中那只竹萧,也似乎余音未绝。
“我正想在这里,能一路有闲情逸致,吹着萧尾随我至此的,会是谁?只是想不到居然是你。不知李少庄主来这里,有何贵干?”
楚无尘与李暮延四目相对,楚无尘脸上溢出一丝冷笑。
小舟还在顺流而行,残卷着飘落在水中的桃花瓣,一切,该是去往哪里?
“也不知楚少侠这是要去往何处?”
李暮延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萧。
“我去哪里,不用你管。倒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眉峰挑起,楚无尘的剑已横到李暮延胸前。
“哼,若仅仅是为了梦儿,你完全不必如此。”
萧亦重重抵在楚无尘的剑上,他的剑,滚烫。
小舟在燕洛河上摇来晃去,那半壶酒连带酒壶,“扑通”一声落入了河中。
“那你倒是告诉我,应该怎么样?”
楚无尘猛的抽出剑,李暮延只觉得眼前一亮,后退半步恢弘的剑气已顺势扑来。
犹如无数细小但炽热的火焰燃烧在他的胸前,萧握在颤抖的手中紧撑着他半跪的身体,他一手捂住胸口。可是血,还是止不住地慢慢从他的嘴角滑下。李暮延缓缓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楚无尘站在他面前。
楚无尘手中之剑,名为宵炼。独孤惊鸿授予他时曾说,此剑为一山中仙人所赠,仙人自称居于太阳之下,偶见独孤惊鸿绝学无影剑法,甚是喜爱,剑为太阳之壤锻造而成,正是为配合无影剑法的纯阳之性。赠剑后,仙人又赠予一神功秘籍,名为九天龙吟。仙人说剑施以神功,上可斩仙,下可杀妖,在人间可惩奸除恶,万望独孤惊鸿好生利用。独孤惊鸿收楚无尘为徒是也说,惩恶扬善,乃汝之大任。
李暮延如此近距离受宵炼之气,内伤不轻。他向前走了一步,舟晃了几下。
“若早知如此,当初定不会娶她。可如今,他已是我的妻子,我仅仅是想带她回家。难道,不该如此么?”
声音轻轻地,充满迷茫。有些不甘,更多的,则是痛。楚无尘双手抱剑地看着他。又是四目相对。
河风乍起,轻扬起两人衣角。
血又顺着李暮延的嘴角流下,擦干,他开口道:“楚少侠就当没见过我,定不能对她提起。”
转身欲跃入岸边桃花林之时,捂在胸前的手突然伸直。“唰”,当楚无尘反应过来时,三支银针已到胸前。
楚无尘捂住胸口,抬头向岸边看去,看眼下早没了李暮延的影子。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桃花林,还有那句李暮延印在楚无尘心头的话:“既然,她不能同我回家,那你们就一起死吧!”
他是我李暮延的女人。我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
楚无尘似乎能看见李暮延那不甘的眼神。
“梦儿,我就要到了。”
楚无尘躺在舟上,眼眶里有泪水。前方是一片浓的连岸边桃花也看不清的雾。
舟顺流漂入浓雾中,楚无尘躺在上面,安静地闭上双眼。
轻微的震动,舟触在岸上。岸边没有桃花林,只有冰,晶莹剔透,筑起高高的墙,墙上有一个洞。楚无尘滚下舟来,艰难爬起,朝洞内走去。四处都是冰,洞内弥漫着潮湿的冷气,楚无尘脚步踉跄地走去。出了洞,则另有乾坤。楚无尘却倒在洞口。
里面还是桃花林,冰雕的桃花林。四面冰山环合,刺眼的透明重头到尾,一路逶迤而去。透明的花瓣肆意绽放,妖娆诡异,映着透明的树干和树枝,还有冰冻的地面,环绕着流动的河水和弯月般的冰桥,这里一片明光。
这便是丹丘,世人向往之桃源。本为独孤惊鸿一次醉酒后偶然寻到,隐居于其中。自独孤惊鸿出丹丘后,一直是楚无尘居住于此。
林梦儿躺在桃花林尽头的草房内。此刻,她忽的坐起,难道他回来了?她想。轻走出房屋,缓行在桃花林间,一袭白衣飘然,她也恍若透明,抬首,她一眼望见桃花林那头的楚无尘横躺着,右手处,鲜红的血已经蜿蜒了好长。
他受伤了?受伤了……她飞速穿过桃花林,早已心痛不已。
“楚大哥,楚大哥……”
她揽起他柔声唤着,他终于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她,眉波婉动,满脸泪痕。
“梦儿……”
他亦柔声叫着,仿若只要将她的名字刻在心底,就是死去,便也甘心了。
“梦儿,你回玉成山庄去……”
他艰难地抬起手轻抚她的脸,眼中满是深不见底的不舍。
“楚大哥,我,我不会回去的。”
“梦儿,你听我说,”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眼角泪水徐徐滑下,“你出丹丘后,回玉成山庄,李暮延会替你解毒的,他……”
“楚大哥,我不回去,我不会回去的。我,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林梦儿猛地抽出手,拔出地上楚无尘的剑划向脖颈。
“不,梦儿。”楚无尘伸手死死捏住剑刃,血水一滴滴由剑尖滴下。
“楚大哥!”
心此时更如鞭抽般疼痛。
林梦儿松开剑,抓住楚无尘的手腕,委身抱住他。“楚大哥。”她叹息着叫他,泪水汹涌而下。
“梦儿。”楚无尘气若游丝,“你一定要回玉成山庄,等到你完全好了……”他忽的紧皱眉头,“咳咳……”紫红的血霎时溅在林梦儿的衣裙上。
“楚大哥。”她的心里无比慌乱,惊慌失措地拭着他嘴角的血,不知如何是好。楚无尘却是轻轻地笑了笑握紧她的手。她看着他的眼睛。
“梦儿。”他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等你完全好了后,把我的剑,带到漫霞谷,放到断肠崖上。你一定要小心。”
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楚大哥,不,我不会去的。我要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我,其实我是……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你说。”
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的脸。
“梦儿,得妻若此,我此生,已别无他求。”
楚无尘靠在林梦儿的肩上,缓缓闭上双眼。
“楚大哥,楚大哥……”她拭去他唇角的血迹,“楚大哥,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不要你死,更不会让你死。”她扶起他向一片雾蒙蒙的丹丘深处走去。
情到浓处,原是铮铮铁骨亦会屈服。
楚无尘醒来时已是深夜,原本透明无瑕的丹丘在冷月寒星中更显出几分冰冷。
“梦儿,梦儿……”楚无尘呢喃梦呓般的叫了两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的无力,于是又躺下,昏睡过去。
那个梦又来了。“有凤来仪”的声音如梦似幻响在耳边,那只轻舞的青色凤凰,对他浅笑的青衣女子……
“楚大哥,”半梦半醒间似乎有谁在叫他,“楚大哥……”又一声,似风一样掠过心间,安然一片。随后便是碎裂的声音。
有什么碎了?心碎了么?
楚无尘猛然从房中的床上坐起,天已明,他却未死。
“梦儿,梦儿……”
没有人回应,他心中恐惧起来。梦儿,你在哪里?他跌跌撞撞地找遍丹丘每一个角落,仍不见她踪影。
一夜间,丹丘的桃花静凋零了。落下来,碎得遍地都是。
“梦儿……”
他失落地低语一声,看见一方遗落在地上的锦帕,急急过去拾起。泪眼朦胧间看到锦帕上两只幽蓝的蝴蝶在妖娆的花丛中起舞,旁边有字写道:
“楚大哥,人生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此生遇君,已觉足矣。殷陵一役,蒙君错爱,实属三生有幸。君意我知,我意君知。”
梦儿,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么?
纵是宵炼上斩仙,下杀妖,人间除恶,亦割不断这无边情丝。
楚无尘紧紧攥着那方锦帕,安静地躺在原地。如死了一般。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