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二 前尘旧事(上)(1 / 1)
华子琪慢慢踱回主位,步履竟有些蹒跚,待坐定后,才押了口茶,阖着浑浊的双眼,半晌不语,记忆深处往事渐渐清晰,隔着恍惚而渺远的距离,却依旧真切:
三十年前,他还是偏偏少年郎,医圣座下沉稳踏实的二徒弟,那时是怎样一段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光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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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静心捧着茶盅水罐诸物,迈步进了药卢,碎步行至案前,挽起窄袖,熟练的煮水沏茶。
医圣闭目而坐,直到茶香萦室,才缓声对龚静心言道:“为师大限将至,今日之言,你须谨记在心。”
叮当一声,龚静心手中的茶碗一滑,跌在案上,滚烫的茶汤泼溅在衣裙上,氤成一朵盛放的花,“师父你胡说什么?”
龚静心脸上仍旧挂着微笑,整理茶具的双手已微微发抖,好容易重新将茶盅递至医圣面前,眼中的泪水已经满溢,下一瞬,就滚落腮边,划过仍旧努力上扬的唇角。
她幼时在一场瘟疫中失去了双亲,是医圣将她带回毅州,抚养成人,又将毕生所学尽授于她,以她如今的医术修为,察言观色,早知医圣已是油将尽、灯将枯,生老病死本是世间亘古不变之理,她习医多年,怎会不知。只是理归理,情归情,听到一向仙风道骨的医圣亲口吐出这话来,眼泪仍旧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为师最多不过今日午时便要去了,你身在杏林,早该看淡生死,怎么还哭的像个孩子……”医圣华博今年已过百岁,座下四个弟子,除了华子琪、华子珂是内家子侄,大弟子曲径之和老三龚静心都是在瘟疫中失去双亲的孤童。
医圣悬壶济世六十载有余,对待座下的这四个弟子亦是尽心竭力,如今除了龚静心都已单独看诊。
龚静心抬袖轻拭眼角,直起身子,哽咽着对华博道:“师父稍等,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言罢转身往外跑去。
华博吃力的摇摇头,唤住龚静心,见她含泪回头,便示意她来自己身边坐下:“他们三人都在看诊,你唤他们回来,说不定会耽误数条性命,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情,你也莫要这样伤心。”
龚静心顿住脚步,回身跪坐在华锋卧榻之侧,口中轻道:“师父教训的是!”眼泪却仍是止不住的泄下来。
华博微微牵起唇角,抬手为龚静心拭去不断落下的泪珠,“你可还记得为师为何给你改名叫做静心?”
龚静心勉强抑住哽咽,小声应道:“师父是要我能够静下心来,潜心学医。”她本名龚雪,十二岁时华博为她改名静心,寓意要她能静心钻研医术。
华博叹了口气,缓声道:“你们四人中,属你天分最高,为师迟迟不肯叫你单独看诊,一来,是因为你心思不定,尚不宜接诊下药,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分神,专心钻研奇经八脉之理,有朝一日,能超越为师……”
医理博大精深,纵使是华博本人也未能尽知宇宙人体之妙,他希望这个最有天分的弟子能承继他的衣钵,超越他的修为。
龚静心一双杏眸中水雾弥漫,泪眼模糊中望见华博的脸色已渐渐晦暗起来,急忙伸手去探他的腕脉,指尖之下,那跳动已经渐渐无力,这副老迈的身体果真大限将至。
“师父的苦心静心都记下了,师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一并对静心说吧……”
华博闭上双眼,端正的躺了下去,低声与龚静心交代道:“你们四个均已成人,无论是医药诸术,还是为人之理,平日里都教导过你们,为师也能放心而去了,无甚事情需要交代,只是你与你两位师兄之间的事情,你自己还需心里有数,凡事皆要听从自己的心意。”
龚静心垂泪不停,万万想不到师父临终,嘱托的竟是她和曲、华二人的陈年情事。
师父深居简出已经数十年有余,平日里生活起居皆由她一人侍奉,她本以为她将心中之事掩藏的极好,师父亦从未过问过她与二位师兄之间的纠葛,她还以为师父并不知晓曲、华二人因为自己的面和心不和的事情。
龚静心替华博调整了颈下的软枕,泣不成声,“师父……您……想以后药卢和医圣堂交给谁来……打理……”
华博气息虽匀,但已呼吸清浅,半晌才勉强开口道:“身后诸事,皆有定数,一切随缘……”
这药卢和医圣堂是华博毕生的心血,谁能想到他竟然看的如此淡薄,想来对生死都能参透的他,如此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龚静心从衣袖中掏出针袋,凑近华博耳边,泣声道:“师父,静心为您银针续命。”
华博已敛息凝神,坦然入死,自然不会允她,只是微微张开口,轻道不必,又过片刻,便安然止吸,驾鹤临西。
曲径之与华子琪、华子珂三人午时回到医圣堂后时,龚静心已将华博早已置备下的棺椁老衣收拾停当。
三人皆已是杏林名手,近几日晨间问安、同桌用膳时观望华博面色就已知晓其灯油将尽,此刻知晓医圣已然辞世,虽是悲伤,却也不至于太过难捱。
曲径之身为医圣大弟子,自然在此时负责主理医圣后事,外间事情皆由他和华子琪处理,医圣堂暂时改为半日问诊,半日停诊,华子珂晨间负责医圣堂坐诊事宜,下午同龚静心一起整理医圣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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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日,整个武林皆已知晓医圣作古之事,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除了各大门派掌门皆是亲自前来,那些受过医圣救命之恩的百姓更是蜂拥进了毅州城。
医圣堂外的大街上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占满了前来吊唁的百姓,医圣悬壶济世,一生慈悲,身后能有如此多人前来吊唁,也在情理之中。
华子珂匆匆看过了几位前来问诊的病患,便急忙往后堂赶去——华子琪早有交代,华博平生虽不敛财,但难保不会积攒了些稀世罕见、价值连城的药材,龚静心平日里伺候医圣起居,定然最为清楚,若是华子珂不在一侧,她想偷偷藏匿些珍宝,可谓易如反掌。
果然,华子珂进入医圣寝居时,龚静心正专心研究着她从未见过的一幅横轴。
“师姐!”华子珂轻声唤她,“师姐看什么呢?”
龚静心见华子珂也是一身素缟,一脸疲态,勉强冲她一笑,道:“怎么今日这样早,前边忙完了?”
“今日没有几个前来问诊的,估计就算是有,也被前来吊唁的人群挡着进不来,前边街上全是人,还是后边清净些。”华子珂一面应她,一面凑上前来,去瞅龚静心手中展开不多的横轴。
——碧落决
夫世人只知男子为天罡、为日、为阳,不念女子为阴、为水,不知其润养万物之德……
龚静心侧身来叫她凑得更近些,伏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神妙功夫,你且往下看……”
龚静心素手一抖,横轴又展开一些。
——此功须以处子之身方可习练,练成此功者,可通阴阳、和天地、长生不老、容颜永驻、真气绵延……
华子珂眸子一亮,抬眼与龚静心对视一眼,便有了默契——这功夫果然高妙无比,单是容颜永驻一项,就是药石所不能及之事,且这功夫多多少少有些邪门歪道的影子,自然不易叫外人知晓由此奇功传世。
“莫要对师兄他们说起此事……”龚静心仍不放心,一面收好那横轴,一面低声叮嘱华子珂。
华子珂自然立刻颔首,帮龚静心将横轴放入一侧的锦盒之中,“这可是在师父的遗物中发现的?”
“嗯,刚刚在师父的旧樟木箱子中寻到的。”龚静往屋子右侧一指,华子珂果然看见墙边放着一只旧樟木箱子。
“这不就是师父平日里开玩笑说要随他入土的那只箱子么?”
龚静心捧着锦盒,将它放回箱子中,抬身合上箱盖,冲华子珂道:“正是。”
华子珂见她就要将箱子落锁,急步上前,握住龚静心的手,扬着眉,轻道:“师姐不想要这碧落决?”
龚静心甩开她的手,低声嗔怪道:“就知道你这丫头动了心思,师父要带入土的东西,咱们怎么能擅自留下?白日里事多人杂,待晚上我们再来,将这碧落决誊抄一份,原件还依师父的意思叫他老人家带着上路!”
华子珂柔胯一扭,撞了龚静心一下,挪揄道:“还是师姐想得周到,难怪师父说我们四人中,属你天分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