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Chapter52.夜逝 下(1 / 1)
细碎的星光映在浓墨的天幕上仿佛摇曳的烛火,明灭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夜风轻吹,薄云浮动,月亮终于自云后悲悯地谛视这片苍凉的大地,一缕月光倾注下,仿佛月神不忍的凝眸。
深深的黑夜里,四周凝寂得连雾气也愈发浓窒,青白色的掩映下,一个黑影坐在那里,无力地靠在一棵参天古木,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这无尽夜色的一抹重色,只有胸口处极微弱的起伏表示,他还活着。
鲜血自看不见的伤口处汩汩流渗,不停不休,一层还未干透又漫一层,然后就化在黑衣里,消失不见,生机的流失就在这无形中缓缓进行着,只有苍白如死去的脸色告知着这场凄惨的落幕。
终于那如夜色的黑衣仿佛也吸纳不了那么多的鲜血,于是血自衣角悄然凝聚,积成一滴,落下,将地上的绿草也染上了凄艳的血色……接着,又一滴,再一滴……
“啪”的一声轻响,若有若无,浓稠阴森,成为了这静寂夜里的唯一声响。
仿佛受着无明的召唤,宿夜缓缓睁开双眼,黑曜石的眸里亦有血痕,然而依旧清亮凛人,微微颤抖着举起右手,凄红一片,不知是他的还是对方的,只一道刀痕,深可见骨,在血色中泛出渗人的惨白。他的夜影几近全灭,唯他一人拼死逃出,敌方的猝然暗袭,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几乎让那场激斗化为了一场变相的杀戮。
意识其实早已随着鲜血不断流散,所剩无几,周边无尽的黑暗化为一只鬼爪,将他仅存的思绪拉回不可忘却的过去。
…………
她穿着一件白纱裙,轻柔的材质裹住纤细的躯体,更显得孱弱动人,一对茶眸睁得大大的,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她忍不住再问一遍。
宿夜好像没听见,只盯着手里的红酒,鲜艳如跳动的火焰,再看一眼面前的明汐,一身白色,素雅淡静,但他知道,她本人绝非如此,哼笑一声,仰头饮尽如血的酒液。
见他悠然饮酒,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你有可能会死!刚才的话就当我没听到。”
“所以呢?”
他盯着她,黑眸幽亮逼人,“你会心疼吗?”
死了的话,就会记住我吗?
她皱眉,“别说任性的话。任何人的生命都弥足珍贵,不是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能带过的。”
他面色一沉,“你再说一遍。“
明汐将酒杯放下,控制情绪,平声说道:“宿夜,你听我说。这是我的事。我的事!你这样帮我和小暮,我已经很感激很感激。”
“住口。“
她自顾继续说:“你不能参与进来。你凭什么参与进来。我不允许。”我又凭什么让你继续帮我。
“住口!“
她别过脸,不看他阴沉的脸色,“你的恩情我会还你的,终有……“
“给我住口!”他近乎粗鲁地一手抓住她的领口,将她拎到自己跟前,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问我为什么参与进来。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当初又为什么死命拉住我!”
是你强行进入了我的世界,毫无预兆,不由分说地扮演了我生命中的一个角色,如今又问我为什么要执意参与你的事,你的事?!可不可笑!
她看着他雷霆万钧的双眸,一阵语塞,当初为什么要拉住他?是鬼使神差,是心血来潮?血淋淋的回忆翻涌而出,心底划过尖锐的疼痛,她闭眼,再睁开,涩声道,“我没有办法了。”
是无可奈何。
那种情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出现的是恶魔,只要能救小暮,她就能拉住他。
没有办法……听着她凄哀无力的语气,他的心紧紧一抽,怒意渐渐平复,却有一丝苍凉幽幽升起,看她片刻,一抹讥笑忽然划上嘴角。
“明汐,你不要自作多情。”
她不语。对他的刻薄毒语,她已经渐渐习惯。
“谁说我是在帮你?”他与她对视,语气渐渐幽冷,“他们伤了我爱的人,我自然要他们死。”
明汐陡然睁大双眼,虽然早有预感,但她一直拒绝深想,也想不了。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的这个预感荒谬可笑。可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感动,而是震撼灵魂的惊讶。
见她不语,他凑近一点,滚烫的呼吸喷到她的面上,声音却仍是阴冷中带着几分戏谑。
“你领不领情,与我无关。”声音逐渐低下,眼神却浓烈炽热起来,“你爱不爱我,也与我无关。”
这低低的一句话,却仿佛耗尽了一生一世的热情,如飞蛾扑火般,决绝壮烈,再无一丝一毫的生机。
从一开始,他对她的爱,就是近乎绝望的希望。
这场爱,他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一丝生机。
心脏重重地一跳,直震得她的灵魂都微微颤抖,她几次张口,却数度哑声,几番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口:“……你,你疯了么!”要不是疯子,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疯话。
“宿夜,你看清楚。我,一无所有。除了小暮,我一无所有。我给不了你什么……”
破碎的心,你要么?
这幅身体,你稀罕么?
“我承受不起……”
他听着,又好像不在听。手慢慢放开她皱巴巴的领口,看着她,双眸忽然亮起一丝孩子气的光亮,在夜色中宛如璀璨的星辰。
“我不管。”
承受不起是你的事。我不管。
此刻,这英俊高大的男子,竟说出这样孩子气的三个字,邪魅性感的薄唇几乎诱人犯罪,吐出的语气却有几分无赖气息。
实在让人大跌眼镜,但明汐却毫无反应,仿佛能冥冥中料到他的回答。
就像灵魂的双生,你说上句,我就能接出下句。
夏夜熏风吹过,他轻轻开口,低磁的嗓音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地传来,仿佛一句亘古不变的咒语。
而她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在绝美的月华下,安静地听着。
“爱你,怎样爱你。从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极缓地眨了下眼,然后又极缓地眨了一下。
无尽的夜色,凄美的月华,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浓窒却有几分幽怨,深情又有几分哀色,好像失乐园里的撒旦,哀伤又戏谑地,惨烈又悲壮地,仰望着将他罚入炼狱的上帝。
他拿过她手边的酒杯,又倒了半杯,玛歌堡红酒,暗红浓艳,浓郁的酒香弥漫在空气里,甜美糜烂得像血族的美宴。酒杯刚被端起,就又被她一手夺去,他扬眉看她,她却看也不看,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像渴望什么来浇灭心里因他燃起的炽烈,可酒一下肚,却反有一股热气涌上,冷风一吹,冷热交加,她向来清明理智的意识也渐渐有些恍惚。
他嘴角轻挑,眼里却渐渐暗下,此刻,她那一对宛如琉璃般的茶眸,正静静盯着他,仿佛被吹碎的湖水,波光潋滟,迷离凄蒙。
片刻后,她轻声说:“宿夜,我不再说那些混账话了,你也别再生我气了。现在,就让我说一句话。”说着,她还伸出一指,重复道,“就一句。”
他不接话,等她接着说。
她走近他一步,仰头凝望他,淡粉的双唇像春阴的樱花花瓣般微微张着,让他想要一口咬住。
“别死……”
她轻声说了这一句,幽眇轻透。却是一句哀求。
骄傲如她,此刻却在哀求。自相遇以来,她总共求他两次。自出生以来,她也只求人两次。
第一次,她跪下,是为那个世间唯一的亲人。
这一次,她哀求,却是为了他。
他一窒,看着她早已干涸的眼里渐渐迷离朦胧,像蓄满了泪,又仿佛只是潋滟流光。
他无言紧紧拥住她,像要把她生生揉进血肉里,她那么瘦,仿佛他再用点力,她就会拦腰折断。
可是,他只是紧些,再紧些,紧到自己都要窒息,却仍然感觉无法表达他心里的爱。
或许他们前世真的就是一体的,有着同一副躯体,同一具灵魂,只因为在世间太寂寞,于是暗暗约定,下一世一定要投胎成两个人,一男一女,灵魂双生。
“宿夜,别死……”她又一次轻声低喃。
他不语缓缓点头。
我答应你。
纵然去的是地狱,我爬也会爬回来。
我答应你。
…………
别死……
宿夜,别死……
幽眇的声音,仿佛那个夏夜的熏风,吹透轮回,跨越生死,断断续续飘来,飘渺得像女声的吟唱,又凄恻得像一声悲辛的哀求。
快要闭上的双眼突然睁开,清亮逼人,将要休歇的心脏重又蓬勃地跳动起,一下一下,断裂的胸肌承受不住强力般,发出破碎的□□,全部的伤口都疼到撕心裂骨,但他面无一丝痛意,紧紧抿起倨傲的唇,用还能动的一只手臂扶住身后的树,慢慢又坚定地站起,仿佛电影的慢放镜头,离开背的树皮上赫然是一个血色的背影。
血好像快要流尽了,身上的衣服沉重得像刚从湖水里捞起。
一步……一步……
血色随着踉跄沉慢的步伐,凄艳地晕染在脚下,月光下,红得仿佛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引着逝去的幽魂去往来生。
别死……
不能死……
他答应她了,又怎么能比她先死,她看似坚强顽韧,实则不安脆弱至极,他怎么能将她一个人丢下……
他怎么忍心……
雾气缭绕,血色弥漫,浓碧凝寂的森林深处,突然隐约传来鸟的鸣叫,凄恻婉转。
月亮不知何时,渐渐变淡变薄,只留下一轮透明的光晕,苍白得宛如死去的花瓣,天边漫上一层透白的晨曦,一点一点,雾气越来越浓,浓得他快要看不见眼前的路,突然,毫无征兆,一道曙光陡然刺向漆黑如墨的夜空……
——扑通。
心脏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哀鸣,宛如绝响,紧接着,所有的内脏仿佛都受波及般,狠狠地在躯体里紧紧抽搐成一团,鲜血像被泵猛地抽出,自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口处喷涌而出,洒进雾霭里,在他周身弥漫成一片浓艳的血雾……
那对永远邪魅狂傲的黑眸慢慢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浓雾凄迷的路,明明毫无阻碍,却也知道无论如何,走不下去了……
一道道曙光,如绚烂至极的光带,将夜空割裂得支离破碎。
夜色已尽。
他缓缓抬头,看着晨曦瞬间铺天盖地地撒满天空,清透绝美,光芒万丈,宛如天堂,隔着万里距离,地下却尸横遍野,凄惨绝伦,如同炼狱,他用尽所有力气,将手缓缓伸向虚空,无望又坚定,似不甘,似不舍,又似生平第一次的哀求……
——复仇成功后,我要你和我走。
——好。只要到时候,我们三个人,都还活着。
黑眸刹那间黯淡失色,死神仿佛倏然降临,犹如烟花熄灭后的夜空,瞬间死寂。
手须臾落下,划破血雾,留下清明的一道弧光,双膝沉重跪下,像坏了的人偶,然后是身体……
——你叫什么。
——明,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