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舞会(下)(1 / 1)
马修斯正单膝跪着帮她系领口的带子,听到这句险些脚下一滑摔到地上去。捂着嘴咳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海黛急切地问:“爸爸,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马修斯好容易止住咳嗽,实在是打心底怕了她,没接话,转身从衣架上拿了一条乳白色的长筒袜递给她,说:“穿这个。”
“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
“……真的吗?”
马修斯深呼吸两次,说:“真的。”
海黛满足地“嗯”了一声,马修斯撇过头去,听见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再回头时她果然已经穿好了。他给她找了一双低跟的小皮鞋,又在头发上别了一个水晶发卡,这才觉得勉强合格。
他细细打量她一番,颇为满意,觉得这孩子长得……其实还能看。
马修斯点点头,让开门口,说:“去玩吧。”
海黛怯怯地看着他:“你不陪我跳舞吗?”
“不了。”马修斯把面具递给她,“我还有别的事。”
海黛嘟着嘴从他手里把面具抢过来,竟扭头就跑出去。马修斯暗暗摇头,她显然缺乏贵族教育,同传统的“淑女”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就算比起当年的“男人婆”希雅,都远远不及。他曾经试图给她安排礼仪教师,但海黛自有办法对付他们,似乎只有他亲自去教,她才勉强肯听——只可惜,他总是没时间的。
在陪伴她这件事情上,马修斯必须承认,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看到手套在帮她卸妆时沾了些污渍,便随手丢进垃圾桶里,又让仆人拿了一双新的。从化妆间里出去时,却见小姑娘就站在不远处,黑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灼人的光。
“你又怎么了?”马修斯问。
女孩没有回答,咬着嘴唇看他,眼圈却红了,似乎满心委屈又说不出口。
“别闹了。”他对她伸出手,“我陪你跳舞就是了。”
海黛愣了一下,死死盯着他的手看,突然叫道:“我才不稀罕!”两串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淌下来,也不等他说话,逃命一般跑远了。马修斯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又在闹什么鬼脾气,只微微庆幸给她选了一条活泼的短裙,不然大约又会被扯裂开来。
海黛似乎总有各种奇怪的小脾气,从她几乎才会走路的时候把一架战机从军事基地开走那天起,马修斯就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应对她无穷无尽的突发事件。他还记得那次自己原本在前线指挥一场重要的战役,听闻此事时孩子已经在天上了,顿时急得手脚都在发抖。他生怕自己驾驶飞机会出事,便把科林等几位帝国最优秀的飞行员抽离前线,全调回后方去,连唾手可得的胜利战果都弃之不顾。一天后听说她平安归来时,马修斯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感谢万能的圣灵,他打电话给她,接通的瞬间,通讯却断了,前线的战况又一次混乱到让他脱不开身。爆炸、残肢和血腥,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无止境的进攻和防御,充斥了他的世界,直到三个月之后他才在诺曼见到了海黛。久别重逢,刚刚四岁的小家伙却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就跑走了。
这种无奈的状况,之后发生了无数次。海黛总能制造各式各样的混乱,见到他时表情却愈发阴晴不定,直到他开始打扮她为止,自从他这么干了一次,小姑娘就开始对在他面前展示她可怖的时尚品味乐此不疲。
马修斯自小就没有追过女孩子,对海黛的种种奇怪举动,最终只能认定为少女成长过程中的独特心情了。
回到大厅时,马修斯忍不住远远盯着雪莉看——为什么格兰特那么不靠谱的父亲,能教出这么温柔可爱的大家闺秀——他真的不要求海黛长得多漂亮,只希望她能正常一点。
不要整天闹腾着学习开飞机,格斗,杀人,虽然他得承认她干得确实都不错——可最起码,他还是希望她不要离开自己的羽翼下,跑去卡迈拉那个该死的暗杀部队。
马修斯当然不会忘记海黛当时倔强的神气,“我是正统的卡迈拉侯爵,去卡迈拉是我的职责”,她用这句话堵住了他的一切反对。
职责个屁!那是什么地方,那些事是她该干的事情吗?
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想到此处,他又拿了一杯酒,无奈地想,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当年母亲看见他的心情吧。
仿佛是感觉到马修斯的目光一般,雪莉飞快地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垂下头,面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
马修斯对她微笑举杯,这举动迫使年轻的姑娘抬起脸看着他,露出一个紧张的笑容来,有礼貌,却僵硬,就像一张训练有素的面具。
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些。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像逗弄丹那样,轻而易举地摸透小姑娘的心思呢?
这晚的第三杯酒下肚,马修斯渐渐觉得头脑发晕。高官显贵们来找他攀谈时,他只能回报以微笑,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嗓子很干,他一时没有找到饮料,又不想开口叫人,只得继续喝酒,试图润湿喉咙,但结果却只让他的面颊发烫,站立不稳。他想要靠在餐台的边缘,却不小心碰翻了乘甜点的盘子,金属碰撞地面,叮叮当当的脆响砸进耳朵里,让他觉得有些头痛。大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马修斯正想说些自嘲的话来解围,一只坚实的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头,看到戴维的脸在不远处——不,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我的朋友。”马修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好吗?”
“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对方的声音是严厉的。
“哦,我只是太开心了,戴维。”马修斯举起酒杯,“为了和平!”
一名侍从试图扶住他,但是被戴维不着痕迹地推到一旁。
“我送他回去。”他这么说道。
除了马修斯这屋子里大概没有人可以否定戴维的决定,即便是路易王子也不例外。但公爵此刻正红着脸挂在他身上,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人们便眼睁睁地看着战神被邻国的王子拖走了,格兰特侯爵甚至很不厚道地想到,如果马修斯是个女人的话,戴维殿下用公主抱的姿势把他扛走会更加合适。
这小小的插曲让人们安静了一小会,但很快,当新的乐曲奏响时,舞会进入了更加轻松的阶段。大人物们总有他们要讨论的事情,音乐、食物和美酒,才是当下应该享受的一切。
戴维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马修斯的房间——这家伙神智还没有完全混乱,还能认出他自己给自己排的卧室位置。王室别苑的前厅奢华闪耀,而为宾客准备的卧室,却透着古朴的气息。实木质地的大床约有上百年的历史,雕花的风格都与时下不同。厚实的床架和层层软垫,把床铺升到了一个相当高的位置。戴维好容易把他抬上去,马修斯却捂着嘴,脸色发青,眼见就要呕吐。他连忙把他拖进浴室,马修斯跪在马桶边干呕半天,却只有一些半透明的粘液。戴维想了想还是没有叫医生来,试图架着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但马修斯总会滑到地上去。最终他只得把他丢进浴缸里,打开淋浴头,用逐渐温热的水流洗干净他的脸,再按着他的脑袋逼迫他漱口,动作粗暴,但效果却很直接。马修斯似乎清醒了一点,迷茫地看着王子,最后像个被遗弃的小猫一般,抖抖身体,抱住他的腿。
湿气从布料透进来,马修斯看上去可怜极了,上好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别走。”戴维听到他说。
“你喝醉了。”
“我没有。”他摇摇头,极力否认道,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攀扶着浴缸的边缘站起来,“我从来不喝酒。”
戴维除了和眼前这个人极为可怜的一点经验,从未照顾过别人,更不要说酒鬼,拧着眉毛说:“如果你没喝醉,我就走了。”
马修斯急切地想要抓住他,结果却是脚下打滑,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去。
幽香混杂着酒气,像最强烈的迷幻剂一般蹿进戴维的身体里。他僵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别离开我,好不好?”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戴维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知道。”马修斯看着他,黑眼睛里的恐惧和急切几乎要溢出来,“求你了,别走。”
像这段时间的每一个清晨一样,让马修斯醒过来的不是阳光,而是疼痛。
头还有胃,亘古不变的两个地方。
太阳穴上方的神经一跳一跳地抽痛着,而另一股可怕的钝痛,一遍一遍描摹着胃的形状。这些器官在完好无损时,总能让人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只有此刻,才如此清晰。
他坐起来,发现丝绸的被子下面,自己什么都没穿,接着他仿佛想起一些昨晚他做的事情,顿时懊恼地□□一声,把脑袋扑回枕头里面。
哪怕他找全世界的男人上床,也不应该再找戴维……更何况……
门“咔嗒”一声轻响,金发的王子亲自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看到马修斯,戴维居然脸红了,说道:“我让他们送了早餐来。”
对方的表情印证了他的想法,紧接着他看到他不自然的走路姿势,立刻就知道自己脑海中的那一幕不是幻梦,而是真实。
——圣灵啊,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戴维轻咳一声,声音带着恼火:“你能不能别那么看着我!”
“我……”马修斯的大脑卡住了十秒钟,终于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只是在想你已经在和约上签过字了,对吧?”
戴维险些把托盘丢到他脑袋上去。但他强忍着让自己表现得不要像一个被占了便宜的小处女,而是一个玩得起的纯爷们。
“你给我闭嘴!”他说。
马修斯缩了缩脖子,接过早餐,然后安安静静地吃。戴维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姿势僵硬,表情严肃。这一幕却让马修斯越看越觉得有趣。他忍不住放下了叉子,轻声问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戴维立刻想起前一晚男人的种种挑逗行径,以及到了最后一刻,那句可恶透顶的“或者让我来,或者就算了”。他当时都快疯了——算了,怎么能算了,有他这么玩的嘛!
但他还是妥协了。
圣灵啊,他居然妥协了!
看着王子越来越红的脸,马修斯头一次觉得这家伙还是蛮可爱的,温柔地微笑道:“如果我冒犯了您,我感到十分抱歉,殿下,我希望自己让您满意。”
戴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狠狠看着他,眼看就要破口大骂,最后却只是挤出一句:“我很满意。”
“哦——”马修斯拖了一个邪恶的长音,挑了挑眉毛,又拿起叉子,“那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重重甩上的门。
马修斯好容易才把嘴里那块香肠咽下去,就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太有趣了——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发现戴维是个这么好玩的玩具呢?但很快他不得不停下,因为食物又开始让他胃痛。这一次感觉比前些日子都要严重——当然,他醉得也更厉害。他正想着要不要叫个医生来,却听到衣柜里一个极轻的声响。
几十场暗杀的经历让马修斯瞬间警惕起来。他从床头摸了一把早安置好的枪出来,又悄无声息地跳到地上,披上一件柔软的浴袍。如果真的有危险,这也必定是一名不够警惕的杀手,他的呼吸太重——太沉了。
等走近几步,马修斯已经确定他不需要叫警卫,因为里面虽然有人,但明显在睡觉。
他猛地打开门,枪口对准声音的来源,但只看了一眼,他就感到自己的头痛压过了一阵一阵的胃痛。
那个穿着浅粉色裙子的小姑娘有半张脸藏在面具后面,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她大概在这呆了一整夜!而衣柜的缝隙刚好可以看到床……
她看到了床!可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海黛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她就算想故意呼吸得那么重,也达不到刚才的效果。
问题的关键,是她背后还有一个人。
年轻的男人,过长的身体在衣柜里蜷缩成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很明显刚刚被小丫头掐醒,正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他。
马修斯决定先把教育女儿的事情放在一旁,尽可能冷静地问道:“请问您在我的衣柜里做什么,亚力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