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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蜇头又穷,人也邋遢,对少筠三人谈不上什么照顾。少筠一心惦记着少箬母女,又想着很快严冬要来,因此马不停蹄的离开广宁右屯卫。
临行前,海蜇头还算是做了件好事,大约打听到了最近一年来因为金州所、金州卫那一溜儿缺人手,只怕盐使司的老爷们会发放流刑犯到那里去。
少筠得知消息,心中大振,问海蜇头要了一张卫所分布图,即刻启程找人。
辽阳,有辽东都转运盐使司,下面有海州卫、盖州卫、复州卫、金州所、金州卫,一线过去,与胶州半岛相对的这一条海岸线,少筠横马而过。
二十两银子,三个人,难为了!
眼见着昔日那个从容笃定的小姑娘褪去了一脸的白皙细致,成就这一番啃着冷粗粮还一言不发、明明冷的牙齿直打颤还痴心不改的坚韧不拔,老柴每每伤心黯然。
他惦记着大爷二爷昔日的恩情,就算被姑太太耽搁了十年也没有忘记报恩,可是时至今日,筋骨疲乏饿瘦,他始终不能为这个小姑娘多挡一点风雨。他带着长辈的心情,欣慰她的成长,更心疼她这一路经历的苦难,可是,他永远也不能代替她来走这一条充满了艰辛的道路。
到了辽阳,少筠远远看着辽东度转运盐使司的衙门牌匾,少筠过而不入。侍菊奇怪,却也没有张口问。等到了海州卫,三人打听消息就花了十两银子,却没换来什么新消息,侍菊这下明白了,眼下他们是龙困浅滩,进不起盐使司那样的大衙门!这搞不好,人没找着,反而立即惹来京城某些人的瞩目!
盖州卫,塞了五两银子,打听到这里肯定没这么两个人。
老柴急了,这一路用力的挤、不断的省,走到盖州卫已经是山穷水尽,兜里只剩下几个铜板了!
老柴去跟侍菊商量,少筠听见了,淡淡说道:“严冬以前找不到姐姐,只怕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见到她了。就是光着脚饿着肚子,走着去,我也要把下面三个卫所找完,找到人为止。”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
老柴叹气,转了出去。回来时,身上那件皮裘没了。
侍菊张了张嘴没说话,少筠看了看老柴,也没说话。
出复州卫,人没有找到,身上山穷水尽,三个人一天里只分两个玉米窝窝头。少筠不肯回头,因为复州卫的人说了一句:半年前是有女人来过,因金州所常年缺人,到哪里去了。
十月二十九,天冰地坼,抵达金州所。金州所,不毛之地,四处的岩石伫立。
卫所里的一个士兵看见少筠一行人冷得面青唇乌,又身无分文的,到底有些恻隐之心,招呼他们烤了烤火,喝了一碗热辣辣的面汤,并且告诉他们,大约半年前是有两个娘们带着一个小丫头来了这里,眼下军头帐里伺候着呢!
军头帐里……伺候!
少筠霍的一声站起来,厉声问道:“人在哪?!”
那士兵猛然看见少筠眼中凶光毕露,不由吓了一大跳,而后镇定下来冷笑道:“教坊司的奴婢,流放的刑犯,比地上的泥高贵不了几分!你敢闯,我就敢告诉你!娘的,你找的人在军头的房里被军头干着呢!”,说着站起来往门外一指!
少筠转眼一看,一所泥筑的房子,门和窗户都盖着厚厚的毡子。
少筠眯了眯眼,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出门。
侍菊几乎同时站起来,冷着声音:“你敢说,我就敢闯!你敢干我姐姐,他日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娘的!”,说着也不等老柴反应过来,冲出门去!
老柴“嗳”了一声,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声音“坏了!”,紧跟着就冲了上去。
侍菊奔跑着,跑在前面,冲到门边,一把掀开毡帘子,一推门,推不开。揪着帘子退后一步,一脚飞起,“咣当”一声,门被踢开又弹了回来。
侍菊一手甩开毡帘子,再一脚,脚下去时,已经迈进屋里。
天冷,窗户门户都盖上了毡帘子,屋里点了蜡烛,被风一激,瞬间就灭了,屋里一下子漆黑一片。
“格老子娘的!”,一声怒吼,只见一条精光刺白的人影好像蚂蝗一般弹起来,抄起了一旁的衣裳。
侍菊心中一刺,如同耳边又响起了那天夜里小梅子那刺耳的呼号。她丝毫不觉害怕,只有一股愤怒,一脚踢开那忙不迭穿着衣裳的男人,扑到炕边,呼道:“大小姐!”
也就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少筠老柴前后闯了进来。
直到此时,炕上躺着的人才有了动静,而蜷在墙角一直不为人所注意的一团小小的黑影稍稍动了动。
侍菊抖着手摸了摸那人的脸,摸到湿冷一片,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大小姐……阿菊来了……”
黑暗中那人像是听清了声音,猛然吸一口气,突然抓住侍菊的手,挣扎着坐起来:“阿、阿菊!”
这满是湿意的声音,娇软又充满了疲惫……那感觉,这样熟悉!是、是昔日那娇俏可人的莺儿么!
少筠的心里猛然一落,复又提高到嗓子眼,终于、找到了啊!
这时候墙角那团小黑影突然变了形状,紧接着扑了过来:“小竹子!”
少筠心中一颤,脚上一沉,再一看时,微光中满脸泪花瘦的蜡黄的枝儿张手抱着她的腿、仰头看着她。
少筠双膝一跪,双手一张,紧紧抱着枝儿,哽咽着:“小姨的宝贝枝儿……”
枝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声音不平,断断续续的:“娘……我娘……”
少筠心中一紧,忙拉开枝儿:“你知道你娘在哪儿?快!带我去!”
枝儿抽了一口气,拉着少筠,连看也不看一旁被老柴拉着的猥琐男人,飞一般出了土房子,也顾不上路上石子儿崎岖不平,只一路狂奔着,一头撞进了海岸边狂风大作的低矮石头房子。
这个景象,并不陌生,这些日子,少筠一直重复走访着这样的房子。开始时是震惊,然后是漠然,最后是执着——执着着,哪怕饿死了,也要找到亲人!
枝儿小小的人,动作灵巧的如同张着翅膀穿云度月的燕子,直到停驻在一个铁架子旁。
少筠已经顾不上石头房子里四处灌进来的寒风,更顾不上石头房子里乌烟瘴气和污水横流,一心一眼,只有不远处那个佝偻着身子,隐约松散着发髻的影子。那是……金钗插满头来炫耀幸福的姐姐么?
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再流泪,可是眼泪还是模糊了视线。
一步一步走去,捉住她的双臂,扳正她的身子,看见她熟悉又陌生的脸,低低叫了一声:“姐姐”,心上的感觉就是跨越了千山万水,再回到故园一般喜悦又悲伤。
少箬一脸茫然,徐徐眼神聚焦,才看见一张皴裂通红的脸蛋,而那眉宇之间仍有一抹淡淡匀注的秀美。是……是……少筠!她猛然抽了一口气,眼泪流了下来,低低的声音呢喃:“筠儿……妹妹!”
少筠点点头:“姐姐!是我!小竹子!找到你了!”
茫然过后,少箬兀然大笑,又大哭,拉着少筠扯着少筠:“你!你真是筠儿!你没死!你还活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来找我了!筠妹妹!”
少筠再也不需要压抑情感,张手抱着少箬:“箬姐姐,是少筠,小竹子!我没死,我来找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两姊妹再也不顾及这儿有多脏,抱成一团。
两人正忘形,脚边一重,都低头看时,枝儿抱着两人的腿,呀呀的哭:“娘……”
两人对望一眼,带着眼泪笑开,同时蹲下,抱着枝儿:“枝儿!不要怕,娘在这里,小姨也在这里!”
枝儿放声大哭,惹得一石头房子的人都愕然的停下手中的活来盯着这抱成一团又哭得张狂的三人看。
就在这时,一大簇人涌进了石头房子,便有人喝道:“看什么!不用干活么!再看夜里就别吃饭了!”
少箬枝儿都显然一抖,同时停了哭声。少筠心中怆然,只低声道:“枝儿别怕,有小姨在!”,说着带着少箬站起来,紧紧牵着枝儿,朝门边那道亮光说道:“别连累旁人,我们这就出来!”
门口的人听了少筠的话,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喝道:“出来!”
少筠嘴角一挂,一手拉着少箬、一手拉着枝儿,缓缓走了出来。
石头房子外就是海岸,怪石嶙峋,士兵们用碎石头略略平整了。这一回上头站着一脸淫、荡的一个男人,一群士兵,另外侍菊老柴都被人反手剪着,只有莺儿,一脸凄苦又衣衫不整的站在一侧。
少筠扫了一圈这些人,冷哼了一声,只微微仰着头,不可一世的气势道:“我跟你们说不着!找你们的头来!”
那一脸淫、荡的男人很不屑的哼了一声,也不跟少筠啰嗦,一挥手,一群士兵围了上来。少筠心动手动,右手甩开枝儿,一张手扯出鬓发上的桃木簪,左手一揽将瘦弱不堪的少箬制在怀里,尖尖的桃木簪就架在少箬颈项上。
少箬丝毫不惊慌,倒在地上的枝儿猛然屏气,惊恐万状的盯着少筠。
一群士兵缓了一缓,然后哈哈大笑。
少筠一言不发,等这些人笑够了,她才缓缓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其留着我们几人的性命任由你们糟蹋,我不如一死了之!不过你们金州所本来人手不足,再少了我们,你们这群禽兽就等着被你们的上峰打得屁股开花吧!”
这时候那一脸□□的男人拨开士兵,笑道:“有点儿胆色的小丫头,小模样儿也不错!死了可惜了!哈!”
少筠一笑:“你不信?”
“我就不信你千里迢迢的找到人还肯杀了她……”
话音未落,当着二三十人,少筠那尖尖的桃木簪徐徐的刺入少箬颈项,粘稠而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来,登时叫所有的人都住了嘴!
少箬眉头没有一丝波动,只盯着那男人,冷冷一笑,右手缓缓伸出来,稳稳的扶着少筠的手,牢牢定住那根已经扎进她皮肉的桃木簪:“筠儿,你记着,对鼠辈,不用心慈手软!”
姊妹同心,叫莺儿侍菊老柴都一凛。
就在这胶着时,一声颇为威严的声音传来:“住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