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却话巴山夜雨时（1 / 1）
橘梗闻言便笑着捅了华裳一下：“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美誉呢，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你俗呗。”华裳嬉皮笑脸的回了一声，便跟在银屏身后似穿花度柳一般，穿过仪仗队往园子里去。
里头人影幢幢，却是大气都无一个，绫罗宫装的婢女垂首侍立，围了半圈，华裳只见映红的海棠花下，青衫女子与黄袍帝王撤了藤屉子，对面席地而坐，身后的朱漆小火炉上烹着新茶，一侧的丫鬟执了白玉杯含笑看着他们二人在纸上比划。
华裳与橘梗行至他们跟前，才见堆放在西岳王膝上的乃是大唐盛行的南华经，素来晦涩难懂，往日二娘也曾在祭祖的时候拉着她与华香一处念过，只那一回就让她头疼万分。这会子看见，少不得勾起往事，深怕再念个一段两段出来，可真是要命了。
偏巧她站的地方背对着阳光，斜影覆盖下来，惊得华香扭头看向身后，才见她们已经到了。
华裳与橘梗同时朝着他们拜了一拜，倒让华香承受不住，慌忙搭了宫娥的手起身，浅浅笑道：“你们来的放好，我与王上正说到万物皆空，一时钻了牛角尖，妹妹有了高见的话，也可说上一说。”
华裳不觉失笑，西岳王明明就是一门心思拉她出佛门，这会子怎么想起来研究这个。一面想，一面便探头看了一眼，才道：“姐姐与王上看的也着实深奥了些，我却不懂何为空，何为万物。譬如说一个人，不论他如何富贵，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可是死了之后万念俱灰，躯体消散，到那会子又怎么想这些烦乱的事呢。可见这都是念头在作祟，世事无常，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循，姐姐也休莫看它了。”
说罢，扭头避过她，挤眉眨眼的朝着西岳王使了眼色，让人把那佛经收起来。
华香低头不察，听她说的直爽，亦笑着道：“可是你想的简单反倒超脱呢，我就想不出这个意思。”
华裳摆手，谢了她的夸奖，只拉过橘梗，凑近了她说：“我们两个才刚转了一圈，深觉好些地方真真有趣，不知姐姐这会子得不得空，咱们一处看看吧。再者姨娘也是头一次入宫，好多的东西都稀奇的很，我们边逛边聊岂不是很好？”
她是诚心要勾的华香远离那些佛经古籍，故而捎带了橘梗，说的分外憧憬。华香虽不明白她们与西岳王之间有何交易，然而今日她不过是想离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在外头寻些清净，谁知一炷香的功夫，西岳王后脚就跟了来，方知自己已不是自由身了。如此的处处受制，心里自然是不快的，然而西岳王的耐心竟是出奇的好，来了也不刻意的叨扰她，只看着她的经书，偶尔问一些生僻的语句，她若回答他便含笑听着，倘或她一时无心，不曾听见，他也不会在意。由是过了不久，竟也和和睦睦相处下来。
此时闻听华裳要出去看看，正巧她也有心欲要避开西岳王，便先自同意了，这才回身又跪坐下去，低了头道：“王上，我家妹妹与姨娘新入宫，想往院子里去看一看，不知王上可否同意？”
她说的轻慢，语调又是一贯的清淡，只因入宫多日从未主动开口要过什么，故而这一番央求，听在西岳王耳中便格外受用，当即点头应允。原本是存了一起去的心思，然而抬首瞧着华裳的意思，不像是邀请他同往的样子，想着方才他们做的承诺，西岳王只得选择权且相信华裳一回，把游玩的心思淡了，留了一拨人伺候着他们往寄慧园那边去，自己则坐了肩舆回去太极宫歇息。
金秋时节，又值百花代谢，园子里的光景虽不及春日盎然，却也别有趣味。池塘里的荷花半开半落，残叶飘拂，青萍水上。华香看着心生欢喜，便不再与华裳橘梗往前走，留在听雨轩里休憩。
跟着的碧云银屏金秀等人，见她们停下来，忙让人铺了毡子，拿了靠枕，伺候他们坐下，于轩中食案上摆下了茶水果品等物。
华香看她忙个不住，只好笑着让她们也四处看看去，不必在跟前守着，若是一时缺了什么再找她过来。
碧云银屏等人虽是口上称谢答应，然而也不过退了两步，只在轩外守候，并不曾走远。所喜身旁清净，华香也不多多计较，只管与华裳橘梗闲聊。
因那日只与橘梗见了一面，华香之于她不甚了解，开始时还算拘束，不大在一起说话，到后来见了华裳与她倒是有些亲昵，况且听她言谈也并不是浮夸的人儿，心里隐约生了好奇，便遂了华裳的语气，道：“姨娘与我家爹爹因何成了亲的？”
橘梗正与华裳东拉西扯的不亦乐乎，华香这一问，真就把她给问傻了，愣了半天才不好意思的扭着手指说：“也不过是误会一场。我因为生来家里贫苦，也不知为何一直没能嫁出去，眼看着都已经三十了，家中兄嫂嫌弃不已，恰好那日遇了老爷，救了一命。故而感念他的恩德，便自愿入门做妾了。”
“三十你都没嫁出去过一次啊？”华裳从旁感慨插嘴，其实第一眼看见橘梗的时候，她是觉得年纪不小了，但也不曾想过是这样大。何况，在大唐女儿家若是过了及笄礼还无人提亲，多半要被人家笑话的，真不知她十五岁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想想当初老爹诳她是家道中变逃亡至此，她就觉得好笑，只不过间接也看得出来，橘梗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女子。好感多了一层，华裳便在橘梗僵滞的面孔里继续调笑道：“我十五岁的时候，登门提亲的人可是把门槛都踩破了呢。便是我家姐姐，当年也曾诸侯公子络绎不绝。只是那会子二娘染疾，家中不便承办喜事罢了。小姨娘，你怎么就这么守得住？”
“关你什么事？”橘梗听她言语奚落之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敲了她的额头道，“我只听说幼时因出去与人玩耍，跌破了脑袋，痴傻了许多年。只是那时爹娘健在，倒还不曾遗弃。谁知过了二十五的时候，又跌了一跤倒是转醒了，只可惜爹娘却没了，哥哥养不住就想着赶我出家门。在外自己胡乱凑合了两年过了，要不是遇见你爹，如今我还不知自己是怎样凄凉光景呢。叹只叹，那时街角初逢，我还以为你爹是翩翩佳公子呢。”
“我爹？”
华裳吃吃笑着看向华香道：“姐姐你听听，她可是想男人想疯了，我爹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哪里有佳公子的模样？”
华香掩口轻笑，似是赞同。
橘梗无力扒拉着桌面直叹遇人不淑，华裳笑罢，又想起一件事来，忙道：“后来呢？你是怎么知道我爹的年纪的？”
橘梗说到这儿就来气，一拍了桌子佯装怒道：“后来？后来我见了你大哥和大嫂，儿子都二十五六了，你说你爹能年轻到哪儿去！”
噗哈哈！华裳笑的越发捂着肚子，华香也让她说的失笑不已，看着橘梗有些不大好意思，轻推了华裳一下，也让她收敛些。
华裳哪管得了那许多，直到笑够了，才擦了眼角的泪痕说：“姐姐，你瞧见了没？小姨娘也是傻得可怜呢。”
“好了，好了，你快正经些吧。”华香无奈的拿着帕子递给她，方对着橘梗说道，“姨娘虽然与爹爹姻缘错结，然而也是你们该当有此定数。再者，我爹爹那人脾气极好，姨娘来了也是不会受委屈的。”
“可不是就这点才让我满意的。”橘梗摊了手，自得一笑，转首又问了华香道，“别光顾着说我，还是说说你吧。我听说你原是在庵里出家的，怎么会到了这儿来，又怎么会成为西岳王的大妃呢？”
“我……”
华香温和的面容轻顿，侧目看了半池的绯红浅碧，华裳也正好奇此事，便止住笑专心等着她回答。
微风吹过光滑如镜的水面，荡起一阵涟漪，一如她现在的心情。华香扬手将剥了一半的板栗扔向水里，看它沉落下去，仿佛带着内心无限的心事，堕入无尽的深渊，再不见天日。
无声叹息，青衫搭扶在深红食案上，于无形中牵出一抹隔阂，然而这隔阂是那么的浅显。华香看着他二人期待的神情，只得压低声音，说个大概：“姨娘或许不知道，妹妹却是知道。那年金吾卫前来府上搜查重犯，我只以为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却原来错到如斯地步。那日，咱们府上的佛堂里确实是藏了人的，只是你我不知罢了。”
“这……藏了什么人？”华裳犹疑，心里有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然而终是不敢相信。
直到华香默不作声的看她，眸间波光粼粼，似是分外透彻，方知自己果然是猜对了。
这才掩口，默默的低头不语。橘梗不明所以，跟着要问，却见华裳拉了她的衣袖，只管摇头，无奈压住了好奇，等着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