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1)
按说李葫芦他也很看不起。可是两个看不起的联合起来,就不能让人看不起了。大喇叭一遍一遍广播打倒他向他夺权的口号,也令他胆战心惊,过去广播"对歌"他就睡不着,现在不停要打倒他,他更是懊恼非常。所以在一次吃"夜草"时,吃着吃着,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副队长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问他叹什么,他说:
"说不定这回咱真完了,权真要让人家夺去了!"
冯麻子、金宝倒对联合、大喇叭没有太放到心上,认为不过是鸡狗联合瞎折腾,冯麻子说:
"老叔太当回事了,他联合就联合呗,他们联合起来,不就比咱们多十来个人?看他能一口把咱们的鸡巴咬下来!"
赵刺猬瞪了冯麻子一眼:
"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他们联合起来,就成了两派合并,有声势哩。看这大喇叭整天响的!"
金宝说:
"老叔要觉得听大喇叭心烦,我带俺小组的人,去把大喇叭砸了,把李葫芦抓起来,打他一顿,把他们那个小造反团给'呼啦'了算了,看他们还联合!"
赵刺猬说:
"要'呼啦'你早点'呼啦'呀,现在人家联合了,你去'呼啦',就等于'呼啦'人家两家,赖和尚会坐着不管?你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吗?"
金宝不说话了,他不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这时冯麻子、金宝才感到人家联合的重要性。他们都开始不说话,看着赵刺猬,赵刺猬这时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那句老话,其实权夺不夺,我倒是不太在乎。按说咱掌权十几年了,也该让人家夺了。夺了我去住闺女家。问题是你们俩怎么办?一队二队几百口子人怎么办?要一下都成了人家的奴隶,这倒叫我放心不下!"
赵刺猬这么一说,冯麻子、金宝又有些热血沸腾,捋胳膊卷袖说:
"老叔,你不能去住闺女家!咱一队二队也几百口子哩,咱也不是吃素的,让他来夺,看他能给咱们夺了?"
这次"夜草"吃完,赵刺猬回家歇息,冯麻子、金宝却没有歇息,第二天就发动群众去了。召开大会,把形势向一队二队的群众讲了,一队二队的群众认清形势,也有些愤怒了,知道赖和尚、李葫芦马上要带着三队四队的人向他们夺权;如果权让人家夺过去,今后就都成了人家的奴隶了。奴隶谁想当,谁不是五尺高的男儿,谁没有一腔热血?
大家愤怒地喊:
"×他奶奶,要动真格的了!"
"咱也不是吃素的!"
"要夺咱的权,先拼了二斤半!"
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有的小伙子散会以后,就回家开始准备铁锹、粪叉和铡刀,防止赖和尚、李葫芦他们来夺权。冯麻子、金宝把这情况向赵刺猬作了汇报,赵刺猬倒是有些感动,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底下的群众斗志还这么昂扬,是令他没想到的。他当时就说:
"多亏了这些爷儿们,使我心里有了主儿!这次只要权叫人家夺不走,我非给咱们这些爷儿们办几件好事不可!"
赵刺猬心里真是有了主儿。有了主儿就有了精神。这天夜里他睡着了。自己这边的群众斗志昂扬,他倒要看看赖和尚他们怎么来夺权。但等第二天,他思谋一天,觉得光干等着人家来夺权,也不是办法,自己也得想些积极的主意。想到第二天,他忽然做出一个让冯麻子和金宝吃惊的决定,他让他们通知赖和尚,想和他共同吃一次"夜草".冯麻子、金宝当时十分愤怒,问:
"老叔,你这是干什么?权还没被人家夺,你心里就发虚了?就要向人家低头了?"
赵刺猬笑着说:
"一块吃一次'夜草',就叫低头了?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是条龙,前后一样长是条虫。
过去一块共事,现在虽然分成了两派,找他谈谈有什么妨碍?他要向咱夺权,咱跟他说说利害,如果不动一刀一枪,就能把他说服,双方都不损失,咱的权又保住了,岂不更好?"
冯麻子、金宝还撅着嘴不理解,他们对赖和尚还有一股不服气的愤怒,但也觉得赵刺猬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同意派人给赖和尚下通知。不过冯麻子临走时又说:
"老叔,你这心思肯定是白费,'夜草'肯定是白吃,赖和尚不会听你的话罢手!"
赵刺猬说:
"咱做到仁至义尽。如果他不听劝,仍要夺权,咱们只有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等着人家了!"
第二天,赖和尚接到了赵刺猬一块吃"夜草"的邀请。他对接到这样的邀请,感到有些吃惊,一时还弄不清楚赵刺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他自己以前就邀请过李葫芦一块吃"夜草",所以对赵刺猬这种做法也能理解。两兵交战,不耽搁两边的首领共同吃饭。
吃饭是首领的事,交战是下边的事。吃饭归吃饭,交战归交战。接到邀请,他开了一个"偏向虎山行战斗队"、"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方面头目的联席会议,向大家通报情况,征求意见。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在征求之前,他已拿出一个意见,无非现在说出来让大家知道。赖和尚好赖当过十几年大队干部,有领导经验,自两派一合并,他就知道头目由两个就成了四个;头目一多,就不能像过去一样商量事情,征求意见,因为人越多越尿不到一个壶里,应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副手越多,你越不能依靠,越得自己做主拿意见。这次他拿的对付赵刺猬邀请的意见是:见。他想见赵刺猬,倒不是想与他谈什么,他只是出于好奇心,想弄一弄赵刺猬这小子正在想些什么。他们眼看就要夺他的权了,大喇叭整天广播着,他害怕不害怕?赖和尚一说要见,李葫芦、卫东、卫彪说他肚子疼,没有参加),就不好说不见。于是就定下来见。只是对会面的地点,李葫芦有些看法。因为会面地点原来是赵刺猬定的,定的是吴寡妇家,而吴寡妇家是赵刺猬的根据地;你提出邀请,又由你定会面地点,不妥;既然你提邀请,会面地点就应该由我们定,应该定在牛寡妇或是吕寡妇家,这样才公平。其实李葫芦倒不是真对会面地点有什么看法,在哪个寡妇家都无所谓,只是联合之后第一次参加赖和尚的会议,总得说些什么;一句话不说,只知道仰着脸听赖和尚讲话,岂不被人看不起?不过赖和尚听了李葫芦的话,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他提邀请,就不能提会面地点;如果要见面,就得改会面地点,就得你来,我们不能去,就得在我们寡妇家。联合会开后,赖和尚便让卫东派人将这个意见通达给赵刺猬。赵刺猬接到通达,对会面地点倒不太计较,只要赖和尚同意见面,地点在哪里他无所谓,于是就同意会面地点改在牛寡妇家。不过在会面的前一天,他让冯麻子给牛寡妇家送去一条牛腿,两只鸡,四瓶白干,二十多个咸鸭蛋。赖和尚知道赵刺猬送东西,也只是一笑。
这天夜里,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赵刺猬、赖和尚又重新第一次在一起吃"夜草".由于这次会见的意义重大,引起了全村人的注意。牛寡妇也提了精神,将这次"夜草"做得很丰盛。有炖牛肉、有炖鸡,还有一盘烩蛤蟆;旁边有八瓶白干。两人在一起吃过十几年"夜草",对双方的饮食习惯都很熟悉。赖和尚是吃饭之前先喝酒,赵刺猬是吃上一点饭垫底然后再喝。两人仍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让谁,各自吃喝各自的,这倒有一种亲切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候。过去两个人都是吃到一半停下去说事,说完事再接着吃,所以这次他们也吃到一半停下,准备说事。只是过去两人都是在吴寡妇家吃,现在第一次共同在牛寡妇家吃,牛寡妇不熟悉两个人在一起的习惯,见两人停下筷子不吃了,在一旁殷勤地劝:
"吃呀,别停筷子,锅里还有一只蛤蟆哩!"
这让赖和尚觉得有些丢脸,瞪了她一眼:
"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倒是赵刺猬宽厚地一笑,看牛寡妇出去。他这一笑,有些惹恼赖和尚。牛寡妇出去以后,他不像往常一样停下筷子专心说事,仍拿起酒杯,慢慢地往肚子里喝。
赵刺猬却完全停止了吃喝,专心地说事。赵刺猬看着赖和尚说:
"和尚,'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了吧?"
赖和尚喝得脸通红,答:
"可不。"
赵刺猬说:
"咱俩也两年多没在一起吃'夜草'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说:
"自打土改到现在,咱哥俩也搁十几年伙计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向前探探身子说: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向你说句话,十几年中,我要有哪些地方对不住兄弟,还望兄弟高抬贵手,原谅我一次!"
这时赖和尚身子往旁边铺上一歪,倒在那里,嘴里嘟嘟嚷嚷地说:
"不行了,今天喝醉了,一瓶酒下去,把人就打翻了,不行了,老了。"
接着又响起了鼾声。
赖和尚这个举动,令赵刺猬十分愤怒。两人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知道赖和尚的酒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