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识寒郊自转蓬(4)(1 / 1)
4.
片刻后,谷儿取了琵琶过来,抱着琵琶倾身询问白居易想听首什么曲子。
“来首《霓裳》吧,听听你练得如何了。”
“是。”谷儿低声应诺后,便面前的一张木凳上坐下,一手扶上弦轴,一手抚上琴身,细捻轻拢,阵阵清音便响彻耳畔。
林溪月当年的古筝老师曾对传统乐器的声线一一作过对比,这琵琶的泛音居乐器之首,高中低部音域宽泛,表现力极丰富。加之琵琶身形较小,便于携带,在古代歌舞行业十分盛行。话说,这“琵琶”二字,便来自这琵琶的音色,清脆悦耳,宛如二玉相击……二玉为“珏”,宋珏,莫非哥哥的师傅为他取名“珏”字,便是因他母亲是演奏琵琶出名的怜音?!
林溪月还在神思游走间,一曲《霓裳》便已终了。
“谷儿近日大有进步啊,不过,比起当年怜音的那曲《霓裳》,轻重缓急的火候上,还是差了一些,……”白居易点评后,又询问李商隐:“义山小友,你觉得呢?”
“我对音律不太懂,内人到是从小学习音律,擅奏瑶瑟。”李商隐一来确实觉得这谷儿演奏的琵琶曲不及林溪月的瑶瑟动人,二来是他不愿意当着林溪月的面夸其他女子,便巧妙的转移了话题。
“李夫人原来精通音律?那我这谷儿今日可就是班门弄斧了。”白居易笑道。
林溪月不太愿意让白居易知道自己出身乐伎行,便不着声色道:“谈不上精通,要说精通,我那开琴行的哥哥和隐居终南山的师傅宋子徽才是真正的高人,斫琴、谱曲、演奏样样精通,我不过是浅通一点演奏技巧而已。”
“哦?宋子徽先生是你哥哥的师傅?我亦早听过他的大名,却始终无缘相见。想来,你和你哥哥本就有令堂的遗传,加上这宋师傅的教习,那自然非同一般了……”白居易一副神往的表情。
“哪里,白老过奖了。谷儿妹妹的演奏技法精妙,在我听过的琵琶中已属上层,只是这《霓裳》或许并不是妹妹真心喜欢的曲子,曲同心声,只有心意与技法融通,彼此才能相得益彰……”好的技法配上心爱的曲子,才能弹出动人心弦的效果。这谷儿的演奏,在这个时代,确实已属难得,林溪月便真心夸赞道。
“多谢李夫人鼓励。李公子选人果然好眼力。”谷儿起身对林溪月表示感谢。随即却幽幽说出这么一句话,让李商隐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禁抬眼看向林溪月,林溪月却只是淡淡一笑。
“呵呵,老夫看得出,义山小友和李夫人伉俪情深……哎,看着你们如此恩爱,我便想起湘灵来,倘若不是我母亲阻拦,我与湘灵……”
眼见将会得听得一段关于大诗人白居易的隐秘情史来,一个青衣素颜的女子却拿着一张宴贴走进书房来,打断了白居易的话:“老爷,刚才裴大人差人送了个帖子过来。”
“哦,拿来看看。”
青衣女子便把手里的帖子递上前来。白居易接过打开看了看,笑道:“这晋国公裴中立新建了个别墅,又新得了个佳人,邀请老夫去赏光……”
“可是绿野堂?”李商隐一直想提严阳明受伤的事情,但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正来了个机会。
“原来,义山小友也知道他那别墅?据说比我这园子还雅致,老夫到心向往之了……”
“晚辈今天来拜访白老,其实还有一事相托。”李商隐起身对白居易恭敬一揖。
“义山小友快且坐下说话,只要老夫能办到的事,决不含糊。”
得了白居易这句话,李商隐便把严阳明一家的事情和盘托出,并婉转表达希望白居易出面协调一下,能给那严阳明一定的经济补偿。
“呵呵,小事一桩。想必中立并不知道这事,明日我去他府里提提,可不能让这等琐事败了他的声誉。”白居易一口应允了帮严阳明讨要伤残补助的问题。
李商隐和林溪月两两相望,都松了口气,如此回去也就能给严家父女一个交代了。
“对了,如果义山小友不急着回济源,明日何不与我同去绿野堂?刘梦得也是要去的,还有与你齐名的牧之小友也去,一定很闹热的……”白居易提起那诗会,竟是格外热切的希望李商隐也去参加。
李商隐虽也想会会裴度、刘禹锡、杜牧这几个诗坛的杰出人物,不过自己毕竟没有收到裴度的请贴,加之这些诗人也都是朝廷官宦,自己一介白衣前往,难免不让人误会。
“谢谢白老美意,晚辈明日早已约好与小弟羲叟在城南汇合,还有一些家事要处理,便不去叨扰裴晋公了。”李商隐婉言谢绝了白居易的邀请。
白居易到也不再勉强。便拿起李商隐递上的诗作细细品读起来。之后,两人又交谈了一些诗歌创作和科举考试的话题。
白居易也知道李商隐已几次落第,但以他的年岁来看,落第这种打击,却是人生的一种难得阅历,愁闷失落悲苦怨愤种种情绪,都是写诗之人的心灵养分。象他现在过这般闲适安逸的退隐生活,却再也写不出好诗篇来了。以李商隐的才情,及第只是早晚的事情,他站在长者的位置,当然更多的还是给予鼓励和期望。
自白居易家出来,已近中午时分。
李商隐带林溪月去了洛阳城内一家叫“殊味阁”的小吃楼品尝美食。后世人流行“穷家富路”这一说法,却不知道远在千前年的人们,早也是这个思想。虽筹集路费颇费心思,但既是出了门了,李商隐到更愿意带着从未来过洛阳的林溪月领略城内风光,品尝各路美食。古代的文人墨客之所以诗文灵感丰沛,与这乐游善品的消费习性还是有一定关系的。
午饭后,两人便在洛阳城里四处闲逛。对李商隐来说,他对这洛阳城远比长安更为熟悉,甚至可谓知根知底。自16岁举家从荥阳迁居洛阳来,古文《才论》、《圣论》让他在这座城市里声名鹊起,也是在这座城市,他遇到了恩师令狐楚,开启了他辗转幕府的仕途之旅。
洛阳作为东都,城市的布局上与长安很相似,都是纵横相通的。只是因地理环境限制,加之安史之乱中的破坏,规模比长安要略小。北望邙山,中间洛水,一处处风景,一处处宅院,在林溪月眼里,都因有了商隐的解说,因有了商隐生活其间的想象,而格外亲切。
挽着李商隐的手,履步市井间,观览这些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林溪月觉得内心很塌实。好的爱情,不必如小说电影里那样轰轰烈烈、惊心动魄,这般风清云淡、细水长流的情感,也别是一种浪漫。
两人逛到黄昏,已将洛水北岸的街市景物看过大半。穿浮桥过洛水,李商隐带林溪月来了城南的南市。南市是洛阳城里最繁华的商铺密集地,面积约有寻常的两个坊大,其间贩卖家具、衣饰、香料、工艺品及各色特色小吃的店铺密集如云,其热闹和鼎盛,与长安的东市相类。
“这里的夜市特别热闹,和长安的有些不同。”李商隐带林溪月在一家小食店吃过晚餐,便接着观赏夜市。和白日的店铺旗幡招展、街道车水马龙的景象不同,夜里店铺前灯笼高悬、灯烛辉煌,铺外的街巷中货药、卖卦、探搏、剃剪、纸画、令曲的各类小摊点都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冒了出来。
在一个卖字画的摊点前,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正就着昏黄的烛光运笔作画,在他的身后,就着两棵洋槐树牵起的绳子上,挂满了准备售卖的字画。居然也有在夜市卖字画的,林溪月不禁好奇站住一一观看。
“姐姐,看上了就买一幅吧。”见林溪月观看字画,少年便搁下手里的毛笔,到悬挂的字画前主动推销:“这幅墨竹图,挂书房很不错啊,……这张对联,客堂可以用的……”
林溪月不禁抬眼打量这伶俐的少年,五官清俊,眸光灵动,气质上竟与身旁的商隐有几分神似。
“姐姐,这幅字是我写得最好的,你瞧瞧……”少年拉过手边的一幅字重点推荐。林溪月看过去,上面居然是自己也曾写过的商隐的《春游》诗:
桥峻斑骓疾,川长白鸟高。烟轻惟润柳,风滥欲吹桃。
徙倚三层阁,摩挲七宝刀。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只是,这少年的字笔韵流畅,非常漂亮,比自己当时写的少儿体不知好了多少倍。
“姐姐,这可是大诗人李义山的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都卖出去好多幅了……”
林溪月看向身旁的李商隐,不禁笑起来:“原来,又是一个义山迷。”
“我当年,其实也在这里卖过字画。”李商隐笑道。
“哥哥你也在这里卖过字画?”白衣少年有些惊奇,不禁上下打量起面前的李商隐。
“恩,只是当年这诗不太好卖……”李商隐唇角笑意渐深。
林溪月不禁笑问:“你当年的字,可有这小兄弟写得好?”
“还算勉强吧,这小兄弟的字到是真的写得不错,只是这字虽灵动有余,但稍显绵柔,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一定能大有长进……”
“哥哥,你既如此懂书法,不如写几个字来让我学习学习。”白衣少年心底似有不服。
李商隐看着林溪月,笑笑,居然真的拿起桌上的毛笔,站到铺好的宣纸前:“我也还是写这首《春游》吧?”说罢,他沉腕落笔,墨如游龙,在宣纸上腾挪飞跃开来。
白衣少年先是有些不经意,却渐渐地随着李商隐的运笔越看越入神,一双伶俐的眸光紧追那游走飞旋的笔锋,直看到最后一个“袍”字收笔,他不禁脱口称赞:“好字!”
李商隐听得这心悦诚服的赞叹,但笑不语。
林溪月道:“夫君,你何不落了款,送给这位弟弟?”
李商隐看了眼林溪月,明白了她的心思,便也如她所愿,抬笔在纸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待白衣少年辨认出那“义山”二字时,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哥哥,你,你就是这诗的作者李义山啊?!!!……”
“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李商隐笑问。
“我,我叫慕容轩,字兰台。”
“呵呵,既与兰台小兄弟有缘,这幅字就送给你了。后会有期。”李商隐笑道。
“哥哥,我……你……”居然在这夜市街头遇到自己崇拜的偶像,这白衣少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商隐只是笑笑,留下一时愣怔的慕容轩,转身与林溪月携手离开了字画摊,消失在夜市熙攘喧嚣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