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3)(1 / 1)
3.
自祖父李俌迁居荥阳,到李商隐已是祖孙三代居于荥阳。难得回次郑州,李商隐便带了林溪月一道探访荥阳祖居。
李商隐的祖居位于荥阳东城一处僻静的巷子内。是所三进院落的老宅院,占地面积比济源的李宅更大,从高大的门楼和宽敞的庭院依稀可以窥见建院之初的挺阔气势。
“六年前,我们便举家迁往洛阳,后来又搬到了济源。早些年,是一位隔房的婶娘在帮忙看守这院子。两年前婶娘病逝了,这宅子也就无人居住了。我们也只是祭祀上坟时才会回来一趟,……”李商隐推开黑漆驳脱的院门,带林溪月走进院子。
因长期无人照应维护,院墙有些班驳脱落,庭院内荒草丛生,连屋瓦上也长满了蒲草。秋风吹过,干枯的蒲草在屋顶上飘摇无依,宅院一片萧瑟荒败之感。
“听母亲说,当年祖父选址建院时,曾有仙道说这里负阴抱阳、背山面水,风水极好,是处福荫子孙的好宅地。却不料父亲早逝,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处辗转流徙,以致今日荒败至此……”李商隐看着故园一片萧瑟,不禁悲从中来。
李商隐身为家族长子,在封建社会里承担的家族责任是十分重大的,林溪月自是明白他心底的悲戚,却只能劝慰:“商隐,待日后我们筹集财资,再好好修茸整理一番……”
穿过庭院,李商隐带林溪月到安放了祖上牌位的堂屋,为列位祖宗上香行礼。对着那一个个肃然而立的牌位,李商隐向林溪月一一介绍了他记事以来,母亲每每节日祭祀时都要念及的祖辈及早亡的父亲和三位姐姐。
李氏一门有一个奇特的家族现象,族人皆姿容俊朗、才智出众,但却天妒英才,往往薄命早亡。商隐的曾祖父李叔洪从小就才华横溢,19岁中进士,但不幸29岁就去世了;祖父李俌,未及不惑便患疾早逝;父亲李嗣在他10岁去世;长姐幼年早亡;二姐才貌出众,嫁入河东望族裴氏家,却被夫家寻故休弃回家,19岁便郁郁而终;三姐温柔贤慧,父亲去世后,全靠她与母亲支撑起家庭重任,嫁入徐氏家后,虽夫妻恩爱,生活富足,却也芳年早逝。
这一个个早亡的李氏亲人名字,不免让林溪月联想起后世的一些有家族性遗传倾向的疾病来,如癌症、白血病等,往往会出现家族成员密集性患病现象。只是这个时代的医学还太落后,很多疾病根本无法确诊,更谈不上对症治疗了。倘若能够有后世的医疗条件,商隐便不会一下要承受如此多的哀伤与悲痛。他眸底消弭不尽的那一缕孤寂与伤感,或许便源自这一次次反复经历的生离死别……
“自祖父以来,家族的墓地便在这城外的檀山下。这些年来,举家流离,我李氏一门诸多亡魂飘居在外,待他日筹得资金,得以闲暇,我定会将他们一一迁葬归宗。”李商隐沉浸在对亲人们的无尽追思中,想把流离的亲人遗骨归葬家族坟地,一直是他心底的一桩夙愿。
“夫君有此般心愿,列位亲人泉下有知,必感欣慰。”林溪月出言轻声安慰商隐,并接过了他手里点好的香烛,郑重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行了新媳妇的叩拜大礼。
叩拜完祖宗后,李商隐带着林溪月参观了整个院子,一一讲起小时在这院子里生活的情景。他与弟弟爬过的大槐树,娘亲纳鞋底坐过的小木凳,三姐梳头时用过的旧镜奁,他读书时常依偎的老井台……一件件旧物,串联起他虽清寒贫苦却充满温情的童年。清寒贫苦的童年生活,让他形成了敏感、自尊、清高、正直的个性;而亲人间互相照拂的温暖之爱,却点亮了他生命中的希望之光,塑造了他不甘平庸的求进之心。
从祖居出来,已是中午时分。李商隐带着林溪月到街市上一家叫“悦来”的客栈用餐。两人步进两层木楼的客栈,在一楼临窗的僻静位置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两位客官,来点什么呢?”头带灰黄幞头、肩搭白色抹布的店小二殷勤为两人倒好茶水。
“来两个店里最拿手的家常小炒,外加白菜豆腐汤和米饭。”李商隐很简洁的点了饭菜。
“好叻!”店小二应诺了一声,便去厨房报菜名了。
“这家客栈开了很多年了,小的时候,我每次从客栈外经过,闻到当街厨房飘出的菜肴香味,就特别羡慕那些坐在里面吃饭的人,……心里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自己能带上母亲、三姐和弟弟来尝尝里面的菜就好了,……”
林溪月端起粗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的几丝涩味的在舌尖弥漫开来,片刻后又微微转甜。放下茶碗,她静静听商隐讲他小时候的经历。
“直到我十三岁的时候,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当时我和曦叟都跟着同族的吉叔学经习字。我的字写得还可以,吉叔就推荐我帮城外一所寺庙誊抄经书。连续帮那家寺庙抄了一个半月的经书,挣得了我人生里的第一笔钱。领到钱那天,我就带母亲、三姐和弟弟来这里吃饭。茫然地听着店小二流利的报上一连串的菜名,我却不知道该点什么菜,最后还是母亲说‘那就来两个店里最拿手的家常小炒,外加白菜豆腐汤和米饭’。那顿饭,大约是我吃过的最香最好吃的一顿饭……”
原来,那简洁的点菜方式背后,竟有这样一段辛酸而温情的故事。林溪月看着此刻笑容温和的商隐,不禁为自己丰衣足食的童年里有的挑食坏毛病感觉羞愧。
“行行好,赏我一顿饭吃吧……”
“嘿,老头儿,赶紧出去,这是你能进的地儿么?!”
“你行行好吧……”
“你不听招呼,我可不客气了。黎春儿,来给我把他轰出去!……”
客栈门口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传了过来。
李商隐和林溪月都侧首看向门口。一个衣着褴褛的老汉,拄着竹杖想进客栈来乞讨,客栈掌柜和一个伙计正拦着不让他进来。
李商隐便起身走了过去:“掌柜的,且慢!”
客栈掌柜转首看着一身白衣气质高华的李商隐,顿时收敛起刚才对着老汉的一脸不耐烦,赔笑道:“对不起,让这老头儿吵着您了……”
“这位官爷,行行好,赏我这孤老头子一口饭吃吧。我是湖北荆门人,今年家乡遭遇了大旱灾,我家里那几亩地颗粒无收,朝廷的赋税又只增不减,一时间乡里匪盗四起鸡犬不宁,我和老婆子一路逃难到了这里,她路途中又生了病,至今也没钱医治……”老汉见李商隐气质出众,便以为他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连连向他乞求。
“掌柜的,我看这位老叔也挺可怜的,能否行个方便,让他进来吃口热饭?”李商隐十分同情这老汉的遭遇,便向掌柜出言请求。
“这,……客官,还得请您多多体谅,我做这生意也不容易,这老叔穿成这样,他倘若进去坐着吃饭,其他客人可就有意见了……”
李商隐环顾客栈大堂,果然见近门一座的女客已然皱眉努嘴表示不悦。这老汉一身破烂衣裳,蓬头垢面,卫生状况确实差了点,有些影响人家的生意,想了想,他转身对掌柜道:“掌柜的,麻烦你给这位老叔弄些热汤饭,带他到后院去吃顿饱饭。钱就算在我帐上,这样可好?”
老汉听了,忙对李商隐一揖到地:“谢谢官爷,谢谢你的好心……”
“我可不是什么官爷,老叔不必这么多礼。此番出门,我带的银两有限,这里有点碎银,你拿去寻个大夫替婶子看看病。”李商隐拿出几枚碎银,放进老汉有些脏污的手心。
“这位客官真是心善!哎,这段日子,从湖北那边过来的灾民可多了去了,我也没见谁有你这般大方。老叔,你先跟我伙计去后院歇着,一会儿饭菜弄好就给你送进来。”掌柜看李商隐对老头如此关照,便也态度和蔼起来。
那老汉便一路跟了客栈伙计去后院,走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跟立在客栈门口的李商隐拱手道声谢。
“这年景啊,天灾人祸的,赋税又重,别说是这些农民日子过得恼火,便是我们这做生意的,也都艰难着呢……”掌柜感叹了两句,又回到柜台前去忙乎自己的事情了。
看着那乞讨的老汉卑躬着瘦弱的身子一步步走远,李商隐无奈地摇摇头,心思沉重地步回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