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1 / 1)
宝璎独自一人打着马走在荒原上,塞外白草漫过膝盖,她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下。
这是五十五年秋,一本来自京城的折子被呈献在皇上面前,他淡淡流览一遍,大致得知八爷胤禩的病情。见他面如平湖,宝璎心内的焦急稍稍缓解,之前见到来人飞马狂奔,再加诸周遭的流言,她以为八爷病得很重。
“以我看你和皇阿玛一样巴不得八哥早点死!”树林中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即便隔了很远的距离,宝璎依然能嗅到被寒风吹散了的*味。
她凝神细听,却又顿时安静了。有关八爷的事,她不免多留几分心。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九爷独自一人从林子里出来,脸色颇有几分难看,想是与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宝璎待他走后,才牵着马往林子里去。果不其然,身穿铠甲的胤祯独坐在平滑的大石上,漫步目的拽着身旁的芨芨草。
听到有人靠近,他机警地站起,见是宝璎才安心坐下。
“我听到你们说八爷。”宝璎的试探语总是如出一辙,让聆听的人连惊喜都没有,也毫无拆穿的快感。
胤祯目色凝重,眼里透着无尽的苍凉,“八哥的病,不大好了。”
胤祯嘴里说出的不大好,必然是很严重的。宝璎道,“我看皇上很放心的。”
胤祯摇摇头,“八哥先是起了红疹子,后来忽冷忽热的,怕是疟疾,寒热交作,四肢抽 搐,神志不清,恍惚不知是醒是梦。大夫上书说了几次,皇阿玛只是一句‘知道了’,外加一句‘用心调理’,旁的再无多问一句。”
宝璎顿觉难以置信,皇上对儿子们的疼爱,她是见惯不怪,但说到如此冷漠绝情,却是第一次见到。胤祯神色忧虑,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他,“皇上这一年也是辛劳过度,正月时候去了汤泉,二月里回了畅春园没几日又巡视京郊畿甸,四月奉皇太后去热河避暑,转眼到了六月,又去了汤泉,七月在木兰行围,这不在京城,他也关心不上。”
宝璎的理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胤祯更是没有半点宽解。“皇阿玛的心思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是怕对八哥稍加关切引得满朝臣子胡乱猜测,如若此刻关心起八哥,前面的设计就全功尽弃了。”
“原来如此。”她只当皇上对八爷的打击已到极致,却不想还有这么一层道理。若是换作她,就算是再厌弃的对手,见到这下场,只怕她心肠也软了。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不同,君王与常人的不同,开弓没有回头箭,看来皇上是铁了心了。
“你在他身边,不知道吗?”胤祯轻声道。
宝璎心里一紧,她这半年不时犯病,病邪之气是不祥的,皇上对禁忌之事格外重视,决计不会靠近病患之人。故而,她这些日子大多不在跟前伺候。她怅然道,“我虽在旁,却猜不到他心里怎么想的。”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两个人只是挨着坐着,好像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待到十一月回京之前,皇上又反复交待几位皇子去探望八爷,得到八爷依旧病重的消息,他并不满意,反复敦促皇子去探视,言语中似乎在暗示八爷早该恢复了。如他所望,皇子们很快带来了八爷“即将康复”的消息,将八爷从别院移回家中之后,他才放心回京。
“原来他是怕八爷死在他回京的路上晦气。”想通了这一点,宝璎背上泛起阵阵寒意。她所敬仰的皇上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他对你好的时候让你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他去死,对你坏的时候又是这样绝情寡恩,或许生在帝王家本就注定与天伦之乐无缘的。
转眼已是次年柳絮纷飞的时节,宝璎从书房退出来,远远见一行三人走在荷塘畔的柳荫下。她赶忙揉揉眼睛,领头的面如冠玉轻摇折扇,不是八爷是谁。身后两个跟班一个懵里懵懂一个眉头深锁,正是九爷与十爷。
忽然见到八爷,宝璎竟多了几分喜悦,他的病可算是好了。她也不避嫌疑,穿过廊子朝他们走去。
眼尖的阿哥们早就注意到她,九爷轻拍十爷,示意他别乱说话。
三个人见了宝璎,竟都左顾右盼默不作声,反倒是宝璎一脸关切,开门见山道,“八爷身子可算大好了。”
“劳姑娘费心了。”九爷抢先道,这得罪人的事情他总愿意替八哥做。
宝璎见他们三人颇有疑虑,再看八爷脸色晦暗,消瘦了不少,想必是刚刚痊愈,前来向皇上请安的,“皇上这会子正在书房歇着,八爷此去正好。”
八爷却摇摇头,远远望了清溪书屋一眼,欲言又止。
“我们哥三个去了,皇阿玛没宣。”十爷憋不住,吐苦水道。
宝璎诧异,难怪八爷心不在焉,她开口劝慰道,“八爷该知道,皇上是最忌讳病邪之气的,就是我们病了,也不得服侍主子的,就是病好了,也得休息多日,才可面圣。”
“我知道,他是怕我把病邪之气传给他。”她的好心似乎再度坏事,八爷淡淡道,“你何时病了?”
他话锋一转,忽然握住宝璎的秘密。“我没什么大事。八爷可要好好保重,奴才们都盼着八爷好呢。”这话一半是恭维,另一半却是真心,虽说他如今不得势了,下人们心里却记着他的好。
“我如此不济,竟需你怜悯。”他无声笑了,更多是自嘲。
宝璎心里一软,知道伤了他自尊,只好闭口不言。谁知八爷脸色一变,不留痕迹道,“好久不见你,这些日子可好?”
宝璎讶然,好像他们之间的尴尬从未发生过。她随即附和道,“老样子,都是端茶递水的事情,再有就是伺候皇上读书。”
他们缓步朝前方踱去,老九和老十逐渐落在后边。“老爷子学问那么大,还看书吗?”
宝璎以为他不信,分辩道,“主子他读经史百遍,同一本书,每次读都大有裨益。这话可不是我编排的,皇上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那阿玛最近读些什么呢?”八爷的声音如春风般轻柔。
“八爷似乎很关心皇上的起居小事。”宝璎脸拉下来,没好气看着他。她再也不是那么懵懂的小姑娘了,心比天高的八贤王怎么会有空跟她拉家常?
“不愿说就不说了,跟我生什么气?”八爷并为生气,似乎很乐意看她动怒。
“我不愿说自然是为了八爷好,底下人是不得议论主子的事的。”宝璎以宫规戒律警示他,也提醒自己。
“是为了八爷好,还是为了皇阿玛好?”他笑容未改,远远看上去,还以为他们真的在闲谈,但不改犀利的目光却刻在宝璎脸上,“抑或,是为了十四弟好?”
八爷转身离开,示意老九老十离去。
宝璎定在原地,许久未动,阳光洒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明亮近乎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