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1 / 1)
雪花落在稀疏的梅枝与竹节上,熙熙攘攘,纷纷乱乱,宝璎休养了些许时日,已能下床活动。
“咳!咳!”在门口站了会儿,她赶忙捂紧嘴,不让姑姑听到自己剧烈的咳嗽。终日沉浸在白茫茫的记忆中,她生命中最常见的季节似乎是冬天,只是这个冬天对她来说,太长了。
姑姑对她很好,所有人对她都很好,包括皇上,尽管他从没瞧过自己一眼。从旁人有意或无意的言语中,她总能感觉到,那些细心体贴的关照是皇上交待的。宝璎没有因“救驾”的虚名平添多少高兴,反而眉间深锁。德妃心里很清楚,她的身体虽然在康复中,但她心里的大部分都已经死掉了。
“启禀德主子,十四爷说晌午再过来请安。”领班太监尖锐的嗓音冲破了呼啸的寒风,宝璎手中一震,金丝暖笼掉落到雪里。
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德妃以小心身体为名,命人扶她回去。
薰笼里的香添了多少回了,那个人连影子都没瞧见。宝璎轻轻扒开门,院子里除了清冷的雪影,只有少数几个脚印。
他在做什么呢?宝璎斜倚在窗台,冬至日了,他早该来探望姑姑的。平日他来请安的时候,她总躺在病床上,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如今她能下地了,他却不来了。
宝璎默默注视着笼里的薰香一点点燃尽,身子也越来也疲惫,打发了丫鬟们出去,她裹了件斗篷,趴在书案上睡去。
忽然风把门吹开了,宝璎迷迷糊糊见一个人影走进来,端坐在桌边,提起笔写了几个字。宝璎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是胤祯,她顿时欢喜起来,正要开口,却发觉自己吐不出一个字。她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却见胤祯站起来道,“我不要你这样苦着自己,我总是希望你过得好的。”
风从门缝透进来,宝璎打了一个寒颤,她被冻醒了。她环视四周,屋里哪里有人?案上的笔砚也搁置多时了,根本不曾有人动过。
“原来是梦。”她自嘲道,当初是自己要与人相忘于江湖的,如今又这般不舍,当真是折磨自己。宝璎笑笑,这里到处都是皇上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大张旗鼓来探望自己?她真是个大俗人。
“十四爷到了。”或许是逆风,宫监的声音细而弱。
宝璎登时站起,把脸贴到窗边,细细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慢慢远去。这脚步稳稳当当的,他显然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他那毛毛躁躁的性子可算是改了。然而宝璎的心却咚咚跳着,乱了章法。
薰笼里的香气,肆意在空气中弥漫,暖暖的。
她屋里听不到胤祯那边的动静,宝璎急得把耳朵贴在墙上,寄希望于那边传来的声响,她仿佛又回到在书房上课的时候,满心期待着师傅打瞌睡她能偷懒,尽管这一次也没发生过。
“唉!”各种尝试失败后,她回到窗边,摘下笔帽,一次次敲击冰冷的砚台,恨不得把砚台戳出一个洞。
宝璎开始想象,他在姑姑那里说什么做什么呢?他应该是屋子里最让人欢喜的人,只要有他在,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他穿着最好的袍子,品最好的美酒,说最好听的故事——对着姑姑的时候,他是能讲故事的,惟独对她,显得那么难。
如果她也在场,他也许会拿她开涮,也许他不会,他会在她大口啃苹果的时候突然噤声,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嘴边的苹果上去,然后放肆地嘲笑她。宝璎恶狠狠回忆着,那时候他没少这么做。还是十三最好,十三从不这样欺负她,只是那个潇洒俊逸的十三,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宝璎脸色又黯淡下去。想象又有什么用?再怎么想,他都是别人的男人,他每天下朝后会回到那个院子,那个女子身边,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宝璎曾经告诫自己决不能吃醋,吃醋有什么用?再怎么吃醋,酸的都是自己,别人根本不知道。然而她此时不能掌控的是,她正在吃醋。
窗外“吱嘎”一声,宝璎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
胤祯出来了!
她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因紧张而急促的喘息,好似迎接一个新生的婴儿,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
胤祯的脚步再次靠近,越来越近,她能猜测到他匆匆经过的袍角勾到的枝丫,他簇新的靴子溅起的雪泥,甚至他攒动的双肩抖落的飘雪,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接踵而至。然而宝璎始料未及的是,他竟然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脚步就此停滞,呼吸透过阳光下有些温暖的气息向她袭来。
宝璎身体僵硬,手指停留在雕花格子窗边,食指轻轻去抠糊在窗面上的纸。她知道,只要稍一用力,她就能见到他了。又或者,他可以启步朝她走来。宝璎某一瞬间也这样自私期望着,但她很快放弃了。
一层窗户纸的距离,这样的平衡是很难得的结果,是姑姑、绿桐,乃至很多人的努力造成的。他们都没有资格去破坏。
他们静默着待了许久,宝璎听到太监催胤祯出发。他不再耽搁,随意支吾了一声,大跨步朝宫门走去。
直到他的声音完全消失很久之后,绿桐推门而入,为屋里的香炉添上新的香料。
宝璎似乎很失落,没有多少精神。而绿桐却很高兴,她看到宝璎脸上又有了血色,她的心,又活过来了。
胤祯的神色沉静而深邃,他几乎没有露出多少喜怒。从永和宫到御花园的廊子,他脚下的轻重快慢几乎没有改变过。连他自己都在佩服他此前表现出的镇定,片刻之前,他还驻足在离她窗台仅十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阳光,目视她被暖阳镶上金边的窗棂。他知道,她一定就躲在窗后,他似乎还能听到她通通的心跳,想象着她因紧张而红彤彤的脸蛋。想到这里,胤祯的脚步更加坚定,他知道,他的道路还很长,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