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1 / 1)
“璎格格,委屈您了,万岁爷让老奴来接您。”当久违的李德全出现在慈宁宫时,宝璎明白,属于她独自一人的岁月就此结束。
“皇上,就回来了?”宝璎呢喃自语,似乎难以立即接受这事实。
“早些日子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忙,也没顾着格格的事情,如今闲下来了,特意命老奴来接格格。”李德全见多识广,自然窥探出宝璎眉目间的忧虑之色,他选择视而不见,既免了宝璎难堪,也方便自己的差事。
宝璎木然,默视绿桐为自己收拾行李。
出了宫门,随行的太监请宝璎与绿桐登车,二人皆是一惊。李德全笑嘻嘻上前解释道,“万岁爷命老奴接格格去园子里住。”
他说的园子是畅春园,位于京城西郊。离了皇城,等于完全将她置于他的羽翼下。马车缓慢行驶着,宝璎自始自终一言不发。她身上的余毒已清,似乎并未遗留任何痕迹,此番遭际却令她越发沉默寡语。
“到了畅春园,格格好自为之。”绿桐先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大小都控制在她能听见而车外人听不见的范围。
“你,要走了?”宝璎诧异,绿桐虽不善言辞,但宝璎早已习惯有她默然相伴的日子。
“奴婢是德主子的人,迟早要回去。格格进了园子,万岁爷自然有安排。”她语气淡漠,似乎事不关己。
宝璎点点头,“我早该知道,你们都会离我而去。”
“我还是离格格远点的好,格格中毒的时候,我真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你死去。”绿桐说出这样话,令宝璎惊愕不已,但她自己脸上却放松许多,解脱般笑了。
宝璎本能朝窗边一靠,被吹进车内的风呛得咳嗽,“为什么?你,你明明是姑姑的人。”
绿桐却格外平静,“正是因为奴婢是德主子的人。奴婢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主子品行无亏,深得我们敬重。”
“那,你是讨厌我?”宝璎明显不相信自己的推断,厌恶她的大有人在,但绿桐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绿桐摇摇头,“主子在我们面前从未失态,但那晚听得格格留在乾清宫,我看到她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绿桐的话语戛然而止,宝璎隐约品尝到她此番的苦涩,她的存在,大概是德妃生命中最大的笑话和背叛。
“可你还是心软了。”宝璎笑道,她总是设身处地去理解每一个人的处境,体会他们的身不由己。
“格格的命,是德主子给的,奴婢没有资格拿走。就算有人要拿走,那个人也只能是德主子。”绿桐说得斩钉截铁,宝璎却听得云淡风轻,似乎两人根本不是谈论有关生死的话题。
她重新审视她认识了十几年的绿桐,似乎今天才真正读懂她。她救自己也好,害自己也罢,都不是为了她宝璎,也不是为了绿桐自己,仅仅是因为德妃。这样的处事隐约让宝璎想起某个人,他们的很多行为,都不是为了自己。
马车忽然停止,太监恭敬请绿桐下车。车窗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尽是她刻意忽略的景色。
“格格保重。”绿桐用没有笑容的脸对她告别,但宝璎已大概了解她的祝福。
“时候不早了,准备进园子。”李德全吩咐侍从们打起精神,不能失了规矩。
“李谙达,能否等等。”宝璎鼓起勇气道。
“格格有何吩咐?”李德全笑脸相迎,他了解,她从不与人为难。
“能否让我下车看看,我很久没有看过郊外的精致了,”她浅浅笑着,之后的言语令众人皆黯然神伤,“这一进园子,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再见到这西郊的人间春色。”
李德全心里也不禁一叹,但他并未如宝璎所料应允,而是冷冷打断她的祈求,“时候不早了,格格就让奴才们好好交差吧。”
他没有给宝璎接纳的时间,直接放下门帘,吩咐车夫赶路。
绿桐谦卑退后,给马车让出道路。直到马车从她面前驶过,她才抬头,目送她渐行渐远,消失在陌生的红墙内苑。她微微叹气,转身随送行的内侍们离去。
绿桐的视线被一匹高头大马挡住,她眯着眼抬头,目光触及来人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时,内心的惊愕与惶恐全然写在脸上。她猛然回首,马车已消失在禁苑深处,尚未消散的烟尘模糊了视线。
“咫尺天涯,当真是咫尺天涯。”绿桐不自觉反复道。
“绿桐,你怎在此?”来人下马问道,她年长他几岁,他对她有几分敬重。
“回十四爷,奴婢,我……”绿桐一时语塞,眼前的胤祯比年前更显刚毅果决。
“我知道了,”他语气沉着,并无半点急躁,“她就在刚才那马车里。”
他见到绿桐就明白了大概,再加上她欲言又止,更证实了他的猜测。胤祯幽幽凝睇暗红色的宫壁墙垣,不期然一支手掌拍拍他肩膀,是九爷。
“九哥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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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内,皇上与众皇子宴饮。只因朝堂上刚刚惩戒了太子一党,此刻众人亦是个怀心思,宴会闷闷不乐。
胤祯早就离了席,独自坐在院落阶前,一杯一杯独自畅饮着。
“想必席上喝的不痛快,十四弟怎一个人坐在风口呢?”一个颀长的影子映在玉阶上。
胤祯心道,老爷子刚以“太子结党会饮”之名惩治了二哥的人,今日的酒席谁不是当鸿门宴,吃得战战兢兢,哪敢畅饮?
他嘴上却道,“怎么是五哥?我还道是九哥呢。”
“他瞧着你不胜酒力,特意让我这个不喝酒的来。”五王爷瞥了眼他身畔的酒坛,撩起袍子坐下。
“他是怕喝多了和我打起来吧,”胤祯也不那酒杯,举起酒坛就饮,“从十几岁起,他就没赢过我。”
五王爷只是笑,他知道胤祯争强好胜,若是此刻老九在此,只怕真要打起来。
“皇阿玛教导我们少饮酒。”五王爷一手按着酒坛,制止他。
“呵,皇阿玛,他此刻哪顾得上我?”胤祯打开他手掌。
“我知道你是为宝璎的事,但这事也怨不得别人,”他按住他的手,“事已至此,你只能认了。”
胤祯没有理睬他,自顾自望着远处的琉璃瓦,在星空下闪着昏黄的光。
“她是个好姑娘,若是你得知你为他难过,只怕她只会更责怪自己。”五王爷也不管他听进去了没有。
胤祯只是笑笑,懒得理会。
五王爷继续道,“德母妃确实会*人,这宫里的灵气都聚集到她一人身上去了。”
他这话不像在劝胤祯,倒似自言自语。
胤祯回头,见他正在沉思,反而打趣道,“五哥怎不说我眼光好?”
“你是眼光好,可是爱新觉罗家谁都眼光不差。”五王爷想起和宝璎相处的日子,她举止从容,毫不拘谨,那样的平等的谈话只在他与姐妹们之间才会发生,然而他的姐妹都被训导为女子的典范,多了分礼教训诫的痕迹,少了些天然灵动之气。
“却只有我贪心至此,是不?”胤祯自嘲道,也只有他,在明知皇阿玛也属意她时仍然不放弃。
五王爷摇摇头,“她确有些不同,我第一次走进她院子时,她居然一点都不怕我。”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平生所见最多的男子就是我们这些皇子了。她怕谁也不会怕我们。你若去问十三,他肯定也这么跟你说。”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宝璎才是公主,他们两个只有被欺负的份。
五王爷木讷地支吾了一声,他一直被要求做个谦逊有礼的君子,或许他们这些天皇贵胄身上的束缚太多了。
“我觉得她脾气挺好,没你说的这么,这么……”五王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那是对你,换了我或者十三,她什么时候讲过道理。”胤祯回想着,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五王爷和他攀谈了一晚上,话题多半围绕着十四与宝璎少年的时光。比起他们略显出格荒诞的日子,他感觉自己不曾有过童年。
他轻叹一声,眼前月色凄迷,酒坛里已是空空如也,胤祯已醉得站立不稳。五王爷无奈,扶着他回屋。
好容易将他放到榻上,五王爷松一口气。晚风拂过,卷起书案上的残卷,一张扉页不偏不倚落到他脚边,他捡起,那是胤祯刚劲有力的笔迹。书卷上落下十四字,似未完成的诗篇,他定睛凝视,“举杯痛饮刘郎醉,从此萧娘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