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豆(1 / 1)
乾清宫里,皇上屡次唤宝璎奉茶,每当茶到手边又硬生生置之不理,一会儿嫌茶热,一会儿嫌茶凉。宝璎从未见过一国之君如此焦躁不安,那奏折已被他随手扔了一地。她不敢多想,早将那烦心的蒙古抛到九霄云外。
李德全进来禀报,众皇子已在殿外候着,宝璎依礼制到屏风后回避,却没有退到内室,李德全那看似平静的脸上显现出战战兢兢之态,宝璎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托盘。
屏风前,众皇子齐刷刷跪下请安,许久,才得到皇上首肯平身。
皇上指着那一叠奏折道:“朕废了皇太子之后,你们都说胤禩好。胤禩奸诈成性,妄图大志,朕素来知道。但胤禩结党营私,陷害太子,来人!将这个逆子绑了!”
“皇阿玛息怒!”是八阿哥、九阿哥以及胤祯的求饶声,还有重重的磕头声,不知是谁的叩头声,铿锵有力,一声声叩在乾清宫冰冷的地板上,也叩在宝璎心里。
皇上的脚步声传来,他愤怒地踱来踱去,“八阿哥母家甚微,乃辛者库贱婢所出,不配做皇太子。你们两个指望他做了太子,将来封你们做亲王?”
皇上那狮吼般的咆哮仍在,被亲生父亲当众辱骂出身卑微,八阿哥心如刀绞,却不能辩解,只是一言不发跪在原地磕头。
“皇阿玛,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性命担保!”这是胤祯坚毅刚烈的声音,震得宝璎双肩一颤。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声巨响,愤怒的皇帝打翻了书桌上的奏折,“你以性命担保,朕就成全你!”
传来抽刀出鞘的声音,宝璎瞬间停止了心跳,心神游离在担忧与惊惧之间,身体却义无反顾选择冲出屏障。
明晃晃的刀光如利剑般刺来,刺得她眼眸一痛。
“皇阿玛开恩!”皇五子胤祺死死抱住皇上的一条腿,突发的变故容不得他顾及君臣父子之礼。
胤祯却被皇上盛怒之下未经思考的举动激得血气上涌,他长跪着大声道:“儿臣没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若皇阿玛非要杀儿臣,儿臣甘愿一死!”
他那透着坚毅与决绝的黑眸毫不怯懦地与盛怒之下的皇帝对视。皇上瞳孔骤然放大,愤怒得如同雄狮,一脚踹开胤祺,挥刀朝胤祯砍去。
“皇上息怒!”宝璎已经一把拽住皇上左腿,死死拖住不放。众人都惊慌在皇上的盛怒里,没有意识到宝璎此刻不同寻常的出现,混乱中惊醒过来的九阿哥上前夺皇上手中的刀,却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
“你反了!”皇上怒不可遏,抬脚想踹开她,却被宝璎死死拖住,不得脱身。她那曾经柔弱的双手仿佛生了根,紧紧攀爬着皇上,也紧紧箍住胤祯的性命。
“奴婢不敢!奴婢只知道,十八阿哥走的时候,皇上痛苦万分。奴婢只知道,皇上是慈爱的父亲,十八阿哥的死无法挽回,今日皇上一怒之下杀了十四爷,他日必定后悔终生。若杀了十四爷,皇上将如何面对德妃娘娘?今日十四阿哥为了骨肉亲情以死相谏,皇上若杀了他,就是亲手斩断这父子兄弟之情。皇上于心何忍?”她清眸不染纤尘,静默目视天子,连眼睫都未有一瞬的颤动。
殿中瞬间静默下来,惟有那紧箍的双手和圣上凌乱的衣襟,无声地宣告了她此前有过怎样激烈的举动。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青白釉的茶碗破碎在眼前,溅起的瓷器碎片划过宝璎眉心,如玉的肌肤上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渗出血色的液体。
皇上凝视宝璎良久,仿佛透过那清溪般的眼眸看到一个倔强无悔的影子,或许他多年前也曾见过这样一个影子,在骨肉亲情面前毅然无悔。
他方才喷射般的怒火瞬间熄灭,复又看着胤祯,目光如同古井里的微波,一时间老泪纵横,“你们这些逆子,朕求求你们,别再闹事了。今日朕削了胤禩的爵位,暂留府邸闭门思过。胤祯忤逆犯上,杖责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宝璎猛然转身,胤祯那毅然决然的俊颜上溢出压抑着的委屈与绝望,父亲的心,竟是这样的!
胤祯被侍卫押着出去,刚毅倨傲一如往昔,一如他与生俱来的皇子龙孙气度。
宝璎跪在地上,看着众皇子一一告退,她倔强地跪在原地,任鲜血划过脸庞,滴在黑青的地砖里。
殿外传来杖子重重落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却不曾听见胤祯有半句呻 吟。是何等的愤怒和绝望才让他向来慈爱的父亲狠下杀手?又是何等的刚烈和倔强才让胤祯此刻一言不发?同样倔强的父子俩用这样的静默对峙着,尽管众所周知,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宝璎身体缓缓松弛虚脱,她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只知道那一声声沉闷的声音让胤祯皮开肉绽的时刻也同样洞穿自己的心脏。蝶般的睫毛一夹,两滴晶莹的泪珠划过额角,渗入乌黑的头发中,消失不见。
“你也下去。”皇上再无力迁怒于她,倒在榻上,如垂暮老者,精疲力竭。
宝璎走出乾清宫,只见胤祯握紧拳头,趴在执行廷杖的长凳上,一向意气风发的俊颜呈现出固执与冷峻,血渍一点点从衣襟上溢出,一滴滴滴在汉白玉石阶上,如同开在白玉上的血色芙蓉,风中尽是漫无边际的凉意。
她咬唇,大跨步朝后殿走去,试图用逃避忘却此间的痛苦。
“宝璎!”身后传来十三焦急的声音,宝璎置若罔闻,加快脚步。
“你站住!”十三拽住宝璎的胳膊,将她死死按在墙角,“你疯了吗?刚才那样跑出来!皇阿玛随时可以杀了你。”
宝璎冷笑,将脸朝向一边,无视十三劈头盖脸的责问。
“这些事都是我们男人的事,今天皇阿玛连平时最心疼的老十四都打了,难保不会怪罪你,别以为有额娘在你就万无一失。”他眼里掩不住的愤怒与刻意压制的声音冲击着宝璎。
宝璎甩开十三紧箍自己的手,“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样的冷静。”
刚才他也在殿里,与她不同,他选择明哲保身。
“你别以为我不担心十四!你那样就可以救他吗?若不是皇阿玛舐犊情深,刚才你也没命了。你是怪我没有为十四求情吗?刚才那种场面,越是求情皇阿玛越生气。”十三解释道,拿出丝帕去拭她眉心的血迹。
“哼!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拼命十三郎!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宝璎轻轻抽出他手中的丝帕,“这是什么?这条丝帕是我绣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胤祥的眸子里,有了一丝被揭穿秘密的慌乱。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条帕子在行宫时无意中给了太子,怎么会被你收起来了?你从我的丝帕里知道了什么?太子在皇上帐外窥视是不是你设计让皇上发现的?”
她字字诛心,容不得他狡辩。
“怎么不说话了?你和多尔济究竟是什么关系?没想到,有一天你会为了,为了权力陷害兄弟出卖我。难道你真的要争那个位子吗?你告诉我。”已经了然他计谋的她索性将真相说穿。
胤祥抿嘴不语,同样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谁又能抵挡那样的诱惑呢?
“我只道史书上皇子们争夺皇位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只是没想到设计陷害太子的人是你,原来史书上那些惨烈的故事也会发生在我们身边,无一幸免。小的时候我们过得多好,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姑姑她该多伤心?你死去的额娘有多伤心?清雅嫂嫂怀着孩子她该有多担心?你就是这样对我们这些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的目光交汇时,萧萧索索,一片苍凉。
十三了然她的苦楚,呢喃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凝视胤祥,幽幽道:“你说我今天不该为十四求情,如果换成你的四哥,你能独善其身吗?我没有你那样的宏图大业,我只知道,如果皇上杀了十四,姑姑会痛苦,我会痛苦。”
宝璎对他福身,退后一步,转身离去。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令她齿冷,而另一个,为了他,她愿以性命相搏。
她走得缓慢而沉重,获罪的八爷,受刑的十四爷,陌生的十三爷,这些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又消失不见。
关上房门,咬住衾被,她才有勇气让泪水汩汩流下,蔓延过她幽凉的肌肤。
窗棱上雕花格子里投射进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镜子上,忽明忽暗,泪痕满满拭去,她终于看清镜子里的自己,眉心那一道浅浅的伤口,有些东西,一旦裂了,就再也无法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