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闻之(1 / 1)
第二卷波澜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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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波澜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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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刚午睡醒来。正在对着镜奁理云鬓,便听到小晴匆匆的脚步声:“小姐,有位夫人来访,是八爷府上的。”
“八爷府?”我回过头来,一脸疑惑,“是谁?”
“从未见过,她自称是钮钴禄氏,还跟我说,你应该听说过她。”小晴也是一头雾水,照本宣科地将先前那个女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补充道,“我听是八爷府上的,而且她的衣着和气度,也不像是个下人,便做主将她迎到了花厅。小姐,你看,要不要去见一下?”
“钮钴禄氏?”我讶道,被尘封许久的记忆,也随之而来。昔日,在慈宁宫内命悬一线,在千秋亭中心有所扰。那是我第一次化作蝴蝶,扇动翅膀,舞出了搅乱历史的第一步。四品典仪凌柱之女钮钴禄氏,入了八爷府,成了侧福晋,也破了历史上禩仅有一妻两侍的奇迹。
我不禁对这个花厅里的钮钴禄氏产生了几分好奇。史上,有一位钮钴禄氏成了雍正的妾,生育了乾隆帝,那一日记得太后曾言,凌柱家有二女,只是不知,如今这一位,究竟是那位帝母,还是另一人。
想到这,便笑着起身,道:“客人临门,哪有不接待的道理?陪我去花厅坐坐吧。”说着,便往花厅走去。
花厅里,钮钴禄.怜月坐在客座的末席,看着眼前的汝窑菊花茶盏,隐隐透着几分暖意,心中却是含着几分忐忑。这位柳心尘,自己对她也并不陌生。倒不是因为她的艳名,她的圣眷,而是因为——他。
她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自己便入了八爷府。当时,有数不尽的人来家中道贺。四品典仪的女儿,封了三品诰命,还被赐了一桩几近完美的婚姻,而自己,也成了闺阁好友羡慕的对象。说来也是,三品诰命,理想丈夫,第一个由皇上亲命的侧福晋身份,似乎,该有的,都有了。只是,自己心里却是清楚,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
而自己,如今却要面对她,面对这个传奇的女人,面对这个让无数人唾弃无数人爱慕的矛盾存在。
正胡乱想着,便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怜月连忙站起身来,理了理原本就十分熨帖的衣领、袖口,唇角带着典雅而不失亲切的笑。往门外行了几步。
“心尘不知贵客来临,有失远迎,失了礼数,还请福晋海涵。”我盈盈地笑着,行了一个福礼。言语间,便轻轻打量了一眼。只见钮钴禄氏头上绾着八宝攒珠髻,插着一支玉兰流苏步摇,身上着了镶着银丝的浅棕缎子短袄,外罩石青银鼠褂,下着暗纹细花洋绉裙,显得典雅而内敛,温婉而大方。
“心尘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姑娘的休息。”怜月还礼道,“倒要姑娘不要跟怜月一般见识才是。”
我款款地笑着,余光微微一斜,在她所做的位次上轻轻扫过:“福晋不必拘礼,小苑简陋,只有淡茶一杯,聊以解渴,倒叫福晋笑话了。”
怜月的眼睛微微一亮,笑道:“姑娘这声‘福晋’,我可不敢当呢,不过是一个侧室罢了,若是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怜月不知尊卑礼数呢。”
我一怔,旋即浮出一抹清浅如水的笑意:“是心尘的错,倒叫八侧福晋为难了。”说着,又是一礼致歉。
怜月上前扶住我:“心尘姑娘如此客气。倒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您随意就好。”顺着她的意止了礼,又不落痕迹地避开她的手,转身对小晴吩咐道,“再去沏壶茶来。”
“是。”小晴也不似寻常那般疏于礼数,朝我福了福身,才侧身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后,我又转过身,一脸歉然地道:“实在不知侧福晋会前来,不然,也好早早地让人备些什么,如今,却是生生地委屈了您。”
怜月心中一震,看来传闻所说非虚,眼前这个女人,还真是不一般,也难怪她能得到如此待遇!想到这,又多提起了几分精神,掩面笑道:“是我的不是,这么贸贸然地过来,柳姑娘可千万别笑话我的鲁莽啊。”
“怎么会?”我微微前倾了下身子,邀她往主客位上坐下,才走到主位上,从容落座。道,“您可是心尘请都请不来的客人呢。”
相互寒暄了几句,小晴便端着一个托盘进屋来,上了新沏好的茶,又悄悄地退了下去。我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是园子里自己调配的花茶,讨个新巧,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怜月伸手拿起茶杯,看着杯中悠然翩跹的雏菊,浮着几叶绿竹,淡黄澄碧的茶水底末。沉着几颗松子,入口便觉清香爽口,叫人心中疏朗,不禁赞道:“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为何人人都夸姑娘有颗玲珑心了。便是这一杯花茶,怕也只有姑娘这般的人物,才能调的出吧。若是换做我,毛手毛脚的,指不定成了什么味儿呢。”
“我也是闲来无事,瞎弄着打发时间的。”轻轻拨动着水上的竹菊,感受着其中那浅浅的清香,我的声音清越依旧,“您不嫌弃就好,可担不了这样的评价呢。”
怜月微微一笑:“以柳姑娘的聪明,怕是也猜到了我的来意吧。”
“侧福晋说的是哪儿的话,就心尘这般身份的人,哪有那般本事呢?”我淡淡地笑着,“还要请您,恕心尘的愚钝才行呢。”
她倒也没有计较我话里话外的敷衍,神情不变地道:“今日,确实是想跟柳姑娘你来聊聊一些事情。”
“愿闻其详。”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脸,笑得温婉而柔和:“前几日的七夕,八爷是跟姑娘一起过的吧?不少字”
“说起来也真是巧,那晚,竟然遇到了四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三爷和十四爷,似乎认得出模样来的几位爷,都瞧见了呢。”我也保持着清浅的笑意,吟吟地看向她的眼睛。
“那日,八爷本来好生地在府里过节,后来,秦管家匆匆地过来跟爷说了几句,爷便弃了我们,急切切地出了府。”她一面娓娓地说着,一面留意着我的神色。
只是,我却是如常地含着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
这样的结果,叫怜月心中有些略略地丧气,但她毕竟也非寻常的女人,稍一顿,话锋一偏,便道,“说起来,还真是有些羡慕姑娘你呢,竟然能叫爷,这么巴巴地跑了出来。不过,说来也是,能见到姑娘这般仙姿玉容的美人儿,谁还有心思理我们这些胭脂俗粉呀。”
原来是来施压的呢。
只不过,这样的桥段,让我觉得有些无奈和好笑,眼前的她,所上演的戏码,就像是妻子来捉小三似的,只不过,你们家那位爷,是声色之娱便能撼得动的么?
心中冷冷地笑着,这样善忍深沉的男人,怕是只有权势,才是他心中的至爱吧。
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低垂着眸,低声道:“不过是大家怜心尘命苦,赏了几分颜面罢了。”说着,微微抬睑,眼底清澈一片,“至于那日,怕是几位爷想要跟四爷聚聚,图个兄弟同心的喜庆和吉利吧。”
她笑了笑:“我倒也觉得如此,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是这般想的。毕竟,人与人之间,也是不同的,是么?”
“没想到,不过是出门赏个花灯,又恰巧遇到了从衙门里办完事回府去的四爷,却引出了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我的指顺着茶杯的杯缘缓缓地移出一道柔和的弧度,似在考虑该不该举杯一般,脸上的笑意,却多了几分自嘲之色,“或许,倒还是不该出门,去凑这么个大热闹吧。”
“听说今年的灯会特别好看,比往年不知道要精彩多少。若不是已嫁,当守妇道,我倒也想出门见识见识呢。”怜月听出了我的一语双关,也笑着回道,“错过了这般好时节,落下了这般大热闹,有些人,可是会觉得很遗憾的呢。”
“或许吧。”我终是拿起了杯子,轻轻地吹开水面上的竹菊,呷了一口,“若不是小晴她们央着我出门,我倒还真的喜欢清静些,也更自在些,您说是么?”
看着那低头喝茶的女子,怜月的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和钦佩,也心知对方的定力不会比自己差,便也弃了等她先开口询问的念头,言语便变得直接了些:“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么急切切地过来,也确实是有些事儿,想跟姑娘商议商议,姑娘见多识广,又经常跟在皇上身边,很多地方,总比我一个妇道人家要通透些。”
“侧福晋您出身名门,又怎是心尘这般小门小户家的落魄丫头,能比拟的呢?”将杯子搁在岸上,我浅浅地笑了,“便是这些年,待在这里,学的也都是些诗词戏文之类的,若是您叫我填首曲子,伤春悲秋的,或许还能勉强试试,若是商议正事儿,就我这脑子,不给您添乱,已经算是好的了呢,更谈不上是商议帮忙了。这次,怕是要叫您失望了呢。”
“若非听说过你的性子,就是这么谦逊的,”她掩面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这是故意推脱呢。”
“心尘怎敢如此?”我微微欠了欠身,却不曾起身,“您这么说,倒叫心尘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得有些看不出味儿:“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儿,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儿,怎么反而较起真来了。”
我悠然地笑了:“礼多人不怪嘛。”
“其实,对于你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儿。”她没有继续跟我客套寒暄,而是一反常态地直奔主题,“咱府里的福晋,姑娘也认识吧。听人说,开春的时候,还跟姑娘见了几回呢。”
正题来了。
“您说八福晋啊。”我笑得优雅而淡定,“倒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只记得福晋生的貌美,其他的,倒是有些记不太清了。”
我如此地睁着眼说的瞎话,她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牵强,不由让我心中激赞万分。只听她轻声地笑了笑:“然而那一次,对我却是记忆深刻。从待字闺中到了今日的初为,说起来,你还是我的小媒人呢。”
“瞧您说的,您的媒人,不是皇上么。”我清浅地笑着,全无半分说辞被戳破的尴尬之色,“我可挑不起这样的担子呢。”
她一脸的了然:“无论怎么说,也算是托了某人的福吧。”
我一笑,不置可否。
她也便不再继续往下深究下去,又回到了先前的节奏中:“前儿,福晋到我屋里来,跟我聊了几句,不然,我怕也不会知道,还以为爷那晚匆匆忙忙的,是去礼部办事了呢。”
“哦。”我应了一声,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说起来,你可把福晋气得不轻呢。”她一面含笑着说话,一面留心着我的表情,“甚至于,提你的名字,好似有什么大的瓜葛一般,几乎要把那口银牙咬断。”
瓜葛?能有什么瓜葛?不过是她那个出了名的妒妇醋缸,要杜绝一切丈夫身边的女人出现吧,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没施成功“借刀杀人”,反而,被宫里落了面子,府里又多了个人。想起来,以她的性子,这位侧福晋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吧。想到这,我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这个端庄典雅的年轻妇人。
她接到了我的视线,略一沉吟,便知晓我笑容中的含义,不由一笑:“姑娘还真是一个妙人,不想想自己,反而倒是替我担心起来了。”
“在这丽春坊里,哪个姐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若是个个都想不开,怕是芸娘这就该唱空城计了。”我卷起一缕头发,笑了起来,“退一步说,我唱我的曲,迎我的客,住我的小苑,一年到头,能遇上一两次,已近是极限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说,我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便要担心些什么?”她笑着反问道,“我在屋里,素来安分守己,又是个貌丑心拙的,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或许吧。”我依旧笑着,如潺潺溪流,清浅婉转,“扶着雕花勾栏,我便已淡忘,如何当一个贤妻,如何成一个良母。对于我们而言,趁着年轻貌美时,赚点体己的养老银子,才是正理。至于会否因为自己生出几分家庭官司,那便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说到这里,我不禁掩面娇笑了几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园子里有些姐妹,若是听说了这些吵吵闹闹的事儿,指不定,还会乐着寻我来讨要些喜钱呢。”
怜月心中一紧,不由暗想,若是再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指不定会跑题跑到哪儿去了呢。
于是,她的眉微微一挑,话锋一转,道:“那么,姑娘想必也不会在意,她的心思和计划喽?”说着,便有些自怜地叹了口气,“想来,还是我多此一举了。原还挂心着姑娘你,巴巴地寻了个空隙,跑来告诉姑娘一声,也好让你心里多些谱。可惜,姑娘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呢。”
她言语中的探寻意味,我自然是听得分明,不由笑问她:“侧福晋以为,我该关心八爷府上的事么?”
“这里就没有你的事了么?”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是枝头上的凰,捧在手心的夜明珠,若真的上了心,做了决定,可不是寻常的儿戏玩闹。在家里,她为长为尊,我自是当一一遵从应允,只不过,心中还是向着理儿的,更明白是非对错曲直。”
“只不过,爷在外头已经很累了,若是回到家里,还要为这些家长里短的烦心,那我们为妾的,又怎么能如此没有分寸呢?再说了,家和万事兴嘛,总不好失了爷的脸面。”她略略顿了顿,喝了口茶润了润,又继续道,“男儿志在四方,三妻四妾更是寻常之事,我们做女人的,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在等级森严的清王朝,自然是在理的。我心中暗暗想着,说的都是那些三纲五常,丈夫就是你头顶的天,叫你往东,都不好往西的。便是丈夫无故要休了你,你也得捧着休书,欢天喜地地感谢他的恩德无量。
这样的道理,在我眼里,自然是荒诞可笑的无理之极。
只是,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
我莞尔一笑,如风似水:“能有您这样一位侧福晋,八爷倒也好生叫人羡慕呢。”
“若是能有你这样一位知冷知暖的红fen佳人相伴左右,怕才是真的能让人羡慕的事吧。”她也一直含着笑,“今儿趁着落闲了过来,一来是想见见你,像你这样的奇女子,若是失之交臂,我可是会懊恼死的呢。”
她扯出袖中的手绢儿,掩着面轻声地笑了几声,“二来嘛,也是给你提个醒儿,让你留心些,她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起过你呢。”
“如此,倒是麻烦您跑这一趟了。”我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朝她福了一礼,“让您费心,心尘实在是惶恐。”
“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我本来也左右闲着,你若是再行礼,倒让我不好意思了呢。”她也顺着站了起来:“天色也不早了,那我也不再多留了,便先告辞了。”
“不多坐会儿么?”我笑着挽留道,“不若留下来用些饭食,李姨的手艺倒也还凑合着过得去。”
她摆了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我借着回家归省的机会过来的,还是回家去吃好些。若是下次有机会,一定过来尝尝李姨的手艺。”
我略作沉吟状,旋即便释然地笑了:“这样啊,那就不留您了。要不,我送您出去吧,这一点,侧福晋若是再不依,那倒成了是我的疏忽和过错了呢。”
她点点头,笑道:“你都把话说到这般田地了,我若是再拒绝,倒显得不通情理了呢。”
我轻笑着,没有答话,伸手做了一个引客的姿势,待到她挪步之后,才侧着半个身子在一旁引路,送她离开。
也许是过了立秋的缘故,午后的阳光不似仲夏时那般绚烂炽烈,显得清朗而宜人。园子外的那株枫树,叶子还是浓重的碧色,丝毫看不出它隐在骨头深处的那一抹赤艳的红。便如繁复的谜,不到揭开谜底的那一刻,任谁也看不出,它内心的真实。
亦如人心。
我偏过头,恰好能看到她温和晶莹的侧脸上,那双平静的星眸,温婉地透着几丝笑意,柔顺如曼曼蒲苇。只是,她的心,应是坚韧而沉稳的吧。
见我的眼神微微有些散漫,怜月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自晴朗的天空收回思绪,曼声答道:“刚来到这里时,我也曾无数次的抱怨过,为何我不是绣楼上的深闺良家,而是这欢娱地里的卖唱人家。后来,多想多想,也想通了。就我这轻浮的性子,也做不来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倒还不如眼下的日子,过得轻松些。”
“你不觉得委屈么?”她讶然地看着我,似是无法理解,为何还有女人,觉得青楼比闺阁还要好的。
我笑着问她:“委屈什么?”
“你的才情、相貌,哪一样不是拔了尖的?”她见我神色间毫不在意青楼的际遇,忍不住道,“难不成,你也要再书写一段《琵琶行》么?”
“老大嫁作商人妇?”我笑了,“您是担心,那些男子不过逢场作戏,待到年老色衰之日,便只得潦草地拣个落脚的地方?”
她似是没想到我会将话说得这么直白,楞在了那里,一时间没了言语。
“在我们行里,也流行着一句行话,叫做争宠争心不争位。”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在掌心翻转着,“我又在私底下补了一句,随情随性不随人。”
她沉默了好些时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般用力,似是要将肺间所有的浊气尽数排空一般:“你的确很不一样。”
说着,又顿了顿,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很羡慕你。”
那六个字,像是抽尽了她的气力一般,让她整个人显得疲倦了几分,阳光温煦,却叫人莫名地生出几分萧瑟的感觉。
钮钴禄氏离开了,我的心却还停留在她那一声无比复杂的喟叹之中:我很羡慕你。
我很佩服你。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