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一章 何事长向别时圆(1 / 1)
长沙,岳麓书院。
时值冬日,百泉轩水榭竹台之畔却仍就是一片玲珑翠色,数只白鹤立于池畔,池中碧泉涌动,如雪如冰。
殷梨亭却无暇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天碧泉清之景,他此时颇有些无措的看着面前竹椅上清秀漂亮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面色苍白,然则容色竟是将这如蓬莱仙境一般的山水生生衬得失了颜色,可身体确是明显不佳,一双腿更似不良于行,盖着极厚的毯子。此时那少年黑玛瑙一般的眸子正惊恐的看着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将落不落的挂在眼眶上,消瘦的身形微微发抖,白皙的手指拉住一旁莫声谷的衣袖一个劲儿的往他身后躲。
殷梨亭实在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竟将这精致漂亮的少年吓得如此。他只是看着他惊恐发抖的病弱模样,当即便觉得自己似是做了极不可饶恕之事一般,惴惴不安,颇是愧疚的上前一步,想去拍拍那少年安慰一下。然则刚上前半步,少年仿佛被全然惊吓到了,一声极弱的低呼,整个人上半身都躲到了莫声谷身后,“坏、坏坏人……哥哥……坏人……”
莫声谷赶紧轻轻拍那少年,抓了抓头,好声好气的哄道:“他不是坏人,他是哥哥的六师兄。”,说着又怕他听不懂,连忙解释道,“‘师兄’,阿竹可懂么?”
少年一脸迷惑,显然“师兄”这个词超出了他能明白的语言。莫声谷任他拉着自己衣袖,对殷梨亭道:“要不六哥你慢慢过来?莫要走过来得太急,他害怕忽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
“这般么?”殷梨亭连忙收住脚步,缓缓地往那少年身边挪过去。谁知那少年虽然藏在莫声谷身后,一双乌眸却是紧盯着殷梨亭,他稍靠近一寸,立时更加紧张了起来,手颤抖得益发厉害,“呜”的一声哭将出来。
殷梨亭立时收住脚步。他心肠历来最软,见得少年哭泣不已,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莫声谷一见这情形,更不知所措,赶忙拍抚着少年安慰,抬头为难的看着殷梨亭,一边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在少年的眼泪彻底将他的衣袖浸湿之前,同殷梨亭道:“六哥,要不你把包袱里咱们路上买的那陶偶娃娃拿出来,看看拿着哄哄他。”
殷梨亭忙从包袱里取出陶偶娃娃,看着被自己吓得瑟瑟发抖,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碰碎的少年,不敢再多往前走半步,小心翼翼的伸着手拿着陶偶娃娃,垫着脚伸着手,递到那少年的面前。少年正哭得厉害,忽见面前一对陶偶,胖乎乎的小兔模样,一白一黑,极是可爱,不由一愣,盯着陶偶一时间竟是忘了哭泣,呆呆的看着那娃娃。殷梨亭见了他模样,蓦地灵光一闪,手指微微一动,手腕一抖,少年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便发现他手中白兔与黑兔调了个位置。这下少年似是来了兴趣,瞪大了乌眸,微张着双唇,看着那对儿小兔子。殷梨亭一见,便有了办法,小擒拿手的手法施展开来,一对儿小兔子在手中上下翻腾,竟仿似活了一般。少年果然看得片刻便入了迷,渐渐眉开眼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咯咯”笑得清脆。
殷梨亭和莫声谷总算松了口气,哄着少年玩弄一对儿陶偶兔子。
直到晌午时分,少年不再抵触殷梨亭近身,一心去玩那对儿陶偶。
殷梨亭看着少年自己玩耍,问一旁莫声谷.道:“他真是沈元帅的幼弟?这这……”说着想起了王盘山岛和天鹰教总坛里沈浣冷静淡定的叮嘱自己时候的模样,“这……不太像啊!”
莫声谷.道:“他可真是沈大哥的同胞弟弟,叫沈竹。二哥说,似是胎里带了病,心智始终还是个孩子。年少之时遭了家变,废了一双腿,又极怕生人。说来六哥你这都已是不错的了。当初二哥曾让我在此待了三月有余护他安全,那时候足足一个月他只要在百泉轩内见了我人影就大哭不止。”说着一顿,上下打量自家师兄,奇道:“不过这倒是奇了,怎地他看见你就哭闹了半刻,当初见了我足足哭闹了一个月?当初我可是吃的玩的什么都试过了,没一样好用的。”
殷梨亭也认认真真的打量莫声谷片刻,开口道:“这……我倒也不知……许是因为你肤色黑些?”
莫声谷闻言,一瞪双目,盯着正自同殷梨亭撒娇玩耍的沈竹。沈竹似是察觉有人正盯着他,侧头看去,见得莫声谷瞪着眼睛的模样,立时有些害怕了起来,断断续续的抽噎了几下,双唇一扁,眼见就要哭出声来。
他这一抽气,殷梨亭和莫声谷立时手忙脚乱,连忙又是哄又是逗,出尽了花样,两个大男人才将这么一个精致却体弱的少年哄得好了。沈竹却也真是孩童心性,玩得高兴起来,要莫声谷将自己房中近乎几十个陶偶和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搬了出来,要两人陪自己玩。殷梨亭历来是好性子软脾气,极是耐心的哄着沈竹,边听莫声谷言道:“二哥这次传书让你我顺路来看看,可有提过沈大哥何时回来看看?阿竹从我第一次来便念叨着他哥哥。”
殷梨亭摇了摇头,“如今淮安战事正酣,二哥说沈元帅全然脱不开身。”
莫声谷看着沈竹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听得殷梨亭“咦”的一声,讶异的看着沈竹塞进他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块柱状玉佩,通体晶莹翠绿,其上一只飞天麒麟雕刻的栩栩如生,一看便是极好的玉佩。莫声谷不识得此物,殷梨亭却是识得。那玉佩正是三年多前他与俞莲舟、张松溪和沈浣在金陵城中时,玉器店里被热络的伙计竭力推荐的那一对玉佩的其中一块。想起当时那伙计信誓旦旦之言,纵然时隔三年有余,殷梨亭脸上仍是呼得一下泛起红热来。莫声谷见了不由大奇,“六哥?你脸色如何这般红?不舒服么?”
殷梨亭听得莫声谷问,更是不好意思,连将那玉佩放回沈竹手里。谁知沈竹竟是不干,又将其塞了给殷梨亭。殷梨亭再递回去,沈竹又递过来,一双乌眸一眨一眨的看着他,仿佛只要殷梨亭再递回来一次,他便要放声大哭一般。殷梨亭的手递到一半,只见得沈竹双唇一撅,眼见着就要哭出来,殷梨亭吓了一跳,赶紧收了回去,再不敢将其塞回去。
正当殷梨亭和莫声谷面面相觑之时,百泉轩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片刻间一个赭衫书生进得轩来,向二人一拱手道:“殷少侠,莫少侠,晌午已至,山长大人请您二人去前厅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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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花厅当中,吴澄,殷梨亭,莫声谷,隋宁四人坐了一桌,吴澄如今七十有三,虽然须发皆白,但是身体尚佳,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看着殷梨亭与莫声谷两个后生小辈,吴澄笑得开怀,当先拿起酒杯,“老头子老喽,腿脚也不灵便了。若是早几年,倒可真要去趟你们武当,拜会一下张真人。你们师父近来身体可好?”
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人听得吴澄问候师父,赶忙站起身躬身回礼,“劳烦吴老惦念,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吴澄看着神清气正的两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好!好!身体好便是福气!待得以后,老头子必然要去你们武当拜会一下。这几年你们几个师兄弟常来看望老头子和阿竹,实在是辛苦了。”
莫声谷连道,“说不上辛苦,这次也是从川中峨嵋派回山,二哥便嘱咐我们顺路过来看看。”
吴澄叹道:“俞二侠费心了!打从大前年起,俞二侠就不时来探望,又常给阿竹带些东西,每每又都只说是替阿浣捎带来的。其实老头子心里清楚,多是他费的心思。对了,俞二侠身体可好?现下可在武当?”
殷梨亭道:“二哥身体佳好,眼下却不在武当,前一阵子去了沧州,如今正在淮安。我们来时路上听说鞑子与颍州军对峙十天,随后围攻淮安二十余天,但沈元帅坚守不战,淮安城如铁桶一般,鞑子无论如何攻不进去,眼下正胶着着。”
“俞二侠也在淮安?”吴澄一愣,没想到俞莲舟眼下也在淮安,随即反应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笑容,仿佛听到天大的喜事一般,连连道:“在淮安好!在淮安好!前些日子萧元帅捎信来,心中言道阿浣已有破敌之策,叫老头子不用担心。两位少侠也可放心,俞二侠武功高强,定是平安。”
殷梨亭与莫声谷点头,俞莲舟行事沉稳武功早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安全自是无虞,只是毕竟兄弟连心,仍是略有担忧。然则想到沈浣亦是在淮安烽火一线之上,更是四十万元虏枪头所指,尤其如今北面诸多市镇早已贴出通缉,能取沈浣项上人头者悬赏黄金十万,心中便不忍徒增吴澄心中担忧,便道:“听说二十余日前鞑子的总兵脱脱曾经被生擒入城,随后便完好无缺的放了出来。如今连蒙古人都说脱脱那时已被沈元帅劝降,留在元廷做内应,届时颍州军挥师北上,与其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大都。”
吴澄略略点头,“此事我亦听说了。脱脱虽是一介文臣,带兵确实厉害。若元廷真对他有疑,无论真假,与我皆有益处。”言罢不再谈战事,却忽然颇是兴高采烈的问道:“我记得以前听莫少侠说过,你们大师兄宋大侠有个公子,可是?”
莫声谷点头道:“确实如此。我那青书侄儿今年六岁。”
吴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都六岁了啊!”说着话锋又是一转,“宋大侠的公子都六岁了,俞二侠如今也三十有三了吧?可曾订了亲事?”
此言一出,殷梨亭与莫声谷面面相觑。
俞莲舟于他二人名为兄弟,然则却更似长辈。两人初初被张三丰收入山门时,皆是由宋远桥俞莲舟二人照料授艺,是以对这个生性严肃不苟言笑的二哥极是敬畏。于他二人而言,似乎俞莲舟与“订亲”二字,实是无法被放到一起去。而二人更不敢想沉肃端严的二师哥会成亲这样的事情,只要脑中一想那等场面,便极是心虚,仿佛是极大的不敬一般。
一时之间,两人均是哑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莫声谷缩了缩脑袋,用力捅了捅旁边的殷梨亭。殷梨亭在吴澄那热切的目光下,实在是不得不开口,半晌道:“好……好像未听师父和……和大哥提起过此事……”
“哦?”吴澄仿似没有注意到两人窘迫模样,到更加来了兴趣一般,追问道:“那俞二侠自己可有心仪的姑娘?”
殷梨亭与莫声谷被问的头皮更是发麻。二哥会有心仪的姑娘,这等事情,莫说是问,便是想上一想,都觉得自己实是该当被关黑房。
纠结半晌,殷梨亭才支支吾吾道:“二哥……二哥他潜心、潜心武学……似乎、似乎尚未有成、成家之意……”
吴澄一听,更是高兴,连连道:“潜心武学好!潜心武学好!丈夫立于世,总当有番作为,不急着成家。慢慢来,慢慢来就好!”
殷梨亭和莫声谷各自暗中揩了把汗,决定今日之言决计不能让二哥知晓。
殷梨亭欲将话引开,一摸袖中,忽地一愣,连忙拿出那玉佩,双手递与吴澄道:“方才我二人与沈小公子相处,小公子定要将这佩与我。这佩恐是贵重,还请山长代为收好。”
吴澄见了那佩不由微怔,那玉佩他眼生得很,不知沈竹从哪里弄来这么样事物,询问的看向一旁隋宁。隋宁见了,开口言道:“这是前些日子受大公子所托的前来为小公子诊病的那位大夫之物。小公子当时哭闹,那大夫便用了这玉佩来哄小公子。后来大夫看小公子喜欢,便说自己已有了一只,这只无甚用处,就随手送了给小公子。”
吴澄听闻点了点头,同殷梨亭笑道:“这玉佩阿竹既然送给了你,你便收着吧。”
殷梨亭知那玉佩贵重,连道:“这如何使得?”说着更把玉佩递到吴澄面前。
吴澄却是束手不接,“如何使不得?你们也不是外人。何况阿竹难得这般喜欢一个人,我听说他见你不过半刻钟功夫便容你近身,这老头子以前可从未见过。他既然将此送了你,便是与你投缘。你收了便好。”
“这……”殷梨亭仍是犹豫。
吴澄一挥手道:“尽管收下便是。阿竹身体虽是不好,这主如何还不能自己做么?”
话说至此,殷梨亭也不便再行推诿,将玉佩仔细收了。将其放入腰间暗袋中时,他忽地想起当初金陵城中那玉器店伙计说这玉佩在月老庙内供奉百年,能保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不由得脸上一热,心中感觉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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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梨亭与莫声谷所听说的并未有错。
中书省诸多府路,悬赏沈浣项上人头的赏金已达黄金十万。
大都城内,宰相脱脱勾结乱军的留言早已在四处流传,连小姐闺中的鹦鹉都会说了淮安二字。
而淮安城头,从元军强攻城池到得如今,已是二十又一日。
脱脱决计不笨。事实上,老谋深算的他几乎在被见到自己无恙归来而欣喜若狂副将一接入元军营地,立时便明白了沈浣的用意,顿时心中一沉,只道这次当真一时失算上了沈浣的恶当。
沈浣当着两军几十万将士的面将其掳入淮安城,几个时辰后又将他这敌军主帅毫发无伤且酒足饭饱的送了出来。如此事情,便是他的副将都不相信沈浣与他竟然真的只是闲坐一桌吃饭喝酒闲聊半晌。三人言谈之间莫说游说劝降,便是连半点军务都未曾涉及,所语竟皆是腊肉如何腌制风味更佳,长沙天气比起大都又是如何潮热一流。如此事情,在这剑拔弩张兵临城下之际,传回朝廷里,皇帝如何能信?沈浣这一招实是狠辣,脱脱一颗心仿如被灌了铅一般,彻底明白了汉话中那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何等悲摧与无奈。
回至营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对策便是在自己全然失信于皇帝之前,夺下淮安杀掉沈浣,方才能摆脱掉各种原本便是子虚乌有的嫌疑。
于是不出沈浣所料,当夜三更刚过,元军便突然由城东发起攻势,四十万元军仿如潮水一般,黑压压的涌向淮安城。
早在沈浣决定避战坚守的时候,便在等着这么一天。脱脱的四十万大军尚未进入归德路之时,沈浣便令颍州军加固淮安城墙,高筑墩台塔哨,备足巨木礌石,精选箭术精良之士。而更加令颍州军诸将高兴的是,远在杭州路的萧策在收到纪晓芙替沈浣捎过去的书信时,便立即派了叶行云亲自押运二十门将军炮和五百架流星连弩送来颍州军中。这二十门将军炮和流星连弩是萧策麾下的能人工匠悉心改装过的,比起寻常的铜炮杀伤力强上不知凡几。那流星连弩更是一弩十箭,冲力极强,暴射而出,前人避无可避。
纵然如此,淮安一战,虽不是沈浣戎马一生中打得最为惨烈的一战,却是她打得最为艰苦的一战。
脱脱已然急红了眼,若不拿下淮安擒住沈浣,不仅他的官帽,甚至连性命都难保。将令一出,兵退杀兵,将退斩将,四十万元军分八路争先恐后涌向淮安城下,架起云梯直扑城头。
颍州军二十门将军炮,瞄准攻城元军的中路炮火齐开,五百架流星连弩与三千余架强弓瞄准城下炮火不及之地,如暴雨梨花般射向元军。沈浣精选了七千擅射士卒分作两组,人停箭不停,日夜轮射。只两天下来,淮安城下堆积的尸首已达丈余。到得第十日上,元军自东面攻城都已不再需要云梯,只攀沿着同伴的尸首,就已能爬上城墙头。淮安城头士卒以巨木礌石由城头推落,那巨木沿着死人尸首堆积而成的山头一路碾将下去,将活人生生压碾进死人尸山之中,鲜血合着脑浆沾满巨木礌石,将淮安城下的土地浸入三尺。然则四十万元军,人数之众可填东海,一轮攻势刚被压将下去,下一轮接踵而至,日夜不停。战至此时,双方皆已杀红了眼,强攻上淮安城头的元军便是十之有一,也及得上淮安城中的颍州军人数。军中本就不多的存粮急速消耗,每人每日由四两高粱已然降至不足二两。
沈浣在赌。她征战多年,从不曾行险。只是这一次,她用自己为帅的一世英名,用自己和颍州军六万兄弟的性命,来赌元帝的疑心。为的是淮安城内十余万难民的性命。
十二月十五,颍州军与元军在淮安已整整苦战二十一日。二十一日之间,沈浣、狄行、贺穹、楼羽,以及无数颍州军将官衣不卸甲手不离枪,一杆青龙将旗未下过城头半步。
时至午夜,天寒地冻,元军一波攻势仍旧被颍州军咬牙血战顶了下来,脱脱见得属下将士已然疲惫得步履艰难,不得不暂且鸣金歇兵。
淮安城头,沈浣以手背就着鲜血抹去满脸被铜炮激起的烟灰,顾不得手上被流矢所伤的创口,接过亲兵递来的裹伤布条胡乱缠了几缠,便忙着指挥手下几个校尉将冰水由城头往城墙下数丈高的尸首堆上浇去,以期天明时分将其结冻于冰下,使得元军无法沿堆积如山的尸首爬至城头。
清理完城头尸首,已是中夜时分。放眼望去,淮安城下四处皆是一簇簇战火烈烈而燃,烽烟四溢而起,尸首堆积如山,唯有一轮圆月苍冷寂静的缓缓东升,行至中天,如水月华清冷冷的照在人间,百千年来从不曾变。那月色旷远而沉寂,仿佛将战场之上的尸肉模糊、荒火夷地悉数映得无所遁形,清亮,却又无情。
终是得了片刻歇息的沈浣终于注意到这月色,有些怔愣的望着夜空,半晌轻声问身后副将罗鸿道:“今日可是十五了?”
未承想身后良久未曾有人答话。沈浣侧头看去,却见罗鸿早已半倚着身后石柱合目而眠,身形犹自立着不倒,一杆芦叶点钢枪支在地上。沈浣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身为副将罗鸿自然是主帅在何处他人便在何处,也已有七日未曾合眼,如今早已疲累不堪,这会终是再也忍不住,站着便睡着了。沈浣不忍唤醒他,轻轻踱到城头,却听得身侧一个声音冷肃沉静,“确是十五了。再过半刻,便是十六。”
沈浣侧头看去,正是俞莲舟。她微微叹息,似是想起了什么,在城头坐下,目光些微迷蒙,眺望着东南方向。
俞莲舟不再出声,一敛前襟,坐在了她身侧,却听得沈浣极轻的喃喃自语道,“阿竹。”似是感怀,又似叹息。
十二月十五,是她与沈竹的生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竭尽全力想要照顾守护的人,在生辰之日,只能得这半刻时光,遥对明月默默相祝。同样月色之下,彼处是清风如水古院清幽,此处是狼烟遍地血染青砖,可同胞手足相连骨血,她仿佛能察觉到,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百泉轩里,沈竹也在思念她。那一缕手足骨血之间相隔千里的思念,却使得这月色益发寂寞。
俞莲舟几年间多次路过岳麓书院探访沈竹与吴澄,知晓今日乃是沈浣与沈竹的生辰,此时见得沈浣神情,便明白她心中所想。
战场之上被荒芜惨烈所激发起的思念与寂寞最是摧人心智。俞莲舟看了看身侧之人,烽烟四起战火纷飞之间,她只有这短短的半刻时间,趁着元军休整的转瞬功夫,可以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的思念之情。以至于这清冷月色下短短的半刻时光于别人是无比的荒凉寂寞,而于沈浣而言,却是这般宝贵。那是她唯一留给自己与幼弟一点点的时光。
“今年秋末时候我曾让六弟七弟去书院一行探望沈竹。如今想来不日便有消息传到。”过了许久,直到月色偏西,俞莲舟开口道。然则他话音落下半晌,都未曾听到身畔之人应声,俞莲舟肩头一沉,却是沈浣不自觉的将头靠了上去。俞莲舟侧头看去,但见沈浣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吐息渐渐缓慢均匀。
许是七日七夜未曾合眼镇守淮安太过劳累,许是思念沈竹之意太过劳耗心神,又或许是坐在俞莲舟身侧紧绷了许久的心难得微微松懈下来,沈浣实在撑将不住,生平头一次,就这般不知不觉间在自己的青龙牙旗之下睡了过去。城内,是十余万难民数万疲惫不堪的颍州军手足兄弟,城外,是十倍于己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元军,在地,是焦火夷地尸肉模糊,在天,是无论相隔千年还是远隔千里都不曾或变,却有着阴晴圆缺的银蝉月华。
俞莲舟借着月光看她睡颜。但见她银甲之上刀枪痕迹累累,鲜血一轮轮染上又褪下,纵是熟睡,手中一杆银枪仍旧牢牢握着,而那脸上,鲜血和了烽烟灰尘在颊上抹之不去。汗水、鲜血、硝烟、尘土的味道混合在一处,本是英武刚健的气息,配上月色之下她疲惫有如孩子一般宁静的睡颜,竟与沈竹如出一辙,不由让人心中一软。
俞莲舟静坐着不动,任沈浣倚靠着自己肩头,浅眠片刻。心中暗自一叹,不知在今后她脚下这条漫漫长路之上,可有人能借她肩头片刻时分让她能同此时一般合目而眠,不必直面那疮痍满地尸首如山的战场去想念那相思却不能相亲的幼弟。
“报——”斥候一声传报蓦然划破寂静的战场,瞬间惊醒了沈浣。一个翻身跃起,沈浣警觉过来:“说!”
“禀元帅,方才探的元军后队有所异动,至少有五千人马向西而去。”
沈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喝道:“立即破金升帐,传狄行、贺穹、楼羽、方齐、周召、戴思秦前来此处议事。”言罢一顿,“出去再探,每一炷香时分前来回报,有误军情者,当场力斩!”
那斥候领命而去,沈浣望着城下那密密麻麻的元军营寨,喃喃自语,“脱脱,吞不下淮安这块硬骨头,你终于要退而求其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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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五年末,淮水两岸大饥。
元廷遣兵四十万余,以脱脱帖木儿统军,南渡淮水,镇压叛军。
两军于淮安相持月余,攻而不下。时入冬日,元军道远不宜久战,转而南下欲先取高邮。
高邮张士诚部顽抗,然元军势众,战况甚艰。然生死之际,元廷遣令除总兵脱脱兵权。脱脱愤而无奈,遂归于北,元军四十余万一夜之间做风流云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