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五章 且执素手不成说(1 / 1)
俞莲舟自幼生长在江南之地,水性极佳,一入水,片刻间便寻到了不通水性兀自挣扎不已、却因一身重甲而直往水底沉去的沈浣。他急速游过去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揽住她腰际,果然见她立时停止挣动,被他带着往水面浮去。
沙河水急,幸得隆冬之际河水虽冷却非汛期,俞莲舟揽着沈浣往岸边游去。甫一上岸,便去查看沈浣情状,见她模样虽然狼狈,神智却是清醒,亦不似受了内伤,只是因为呛水而不停咳嗽。俞莲舟一掌拍她背后,助她将河水吐出。沈浣刚一缓过气,便要开口,却听俞莲舟道:“阿瑜姑娘无事,狄将军和罗兄弟已经在崖顶了,你可放心。”
沈浣一颗心这才放了下,随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隆冬之际她全身衣物已被河水湿透,其上又是沉重寒铁战甲,如今寒风一吹,实是难受得很。俞莲舟见了,四野一望,正见得不远处有一处石洞可以避风,便扶了气息仍旧不稳的沈浣过去。
石洞不大,四处皆是岩壁,也算干净。俞莲舟扶了沈浣找了一处大石坐下,帮她卸去战甲,问道:“可要我助你运功驱寒?”
沈浣抹了一把脸上水渍,摇了摇头,“我自己便可。”见得俞莲舟身上亦是湿透,不由道,“这天寒,俞二侠也莫要着了寒凉。”
俞莲舟应了,当下二人各自闭目运功驱寒。俞莲舟的内功却要比沈浣深厚不少,片刻间周身热气蒸腾。待到衣衫干透收功之时,他睁开双眼,只见得沈浣仍旧闭目运气,水汽袅袅,衣衫仍旧未干,脸色也不甚好。他悄无声息起身出洞,探查了四周并无他人,这才展开轻功往近郊树林而去。
于是沈浣收功之时,一睁双眼,便见得方才阴冷洞中正生了一堆篝火,将阵阵寒风隔绝在洞外,橙红色火光将石洞内映得暖意融融,而火上正架烤着两只野兔,嗞嗞冒着油,落入火中噼啪作响。两军对阵,沈浣身为主帅已经整整一天未有来得及吃过东西,佯攻、诈败、围谷、追敌,再到收到韩普书信独自来落雁谷救人,如今早已饿得胃中难受。如今见得这烤得香气四溢野兔,腹中顿时“咕容”一声。
俞莲舟不由笑道:“再等片刻这肉便好了。”
“哦。”沈浣点了点头。许是这一天一连番折腾使得她实在是累了,又或许是这山洞之中火光温暖让人不由心思舒展,沈浣只觉得脑子有些惫懒而发木,浑身软软的靠在石壁上,一双大眼盯着那火光,或者说是烤兔子,连答话声音亦是慢吞吞的。
俞莲舟见了她模样却是起身,坐到沈浣身边,拿起她左手细看。那处方才她为了救阿瑜,情急时分以手握住匕首锋刃,伤口极深,几近见骨。沈浣上岸之时不及打理,只胡乱撕了衣襟下摆潦草一缠,恰落入俞莲舟眼中。如今这一番折腾下来血虽是止了,却是皮开肉绽,伤口泛白外翻。一动之下,立时又有血涌了上来。俞莲舟看得一皱眉,却不说话,取了条干净帕子替她清理了一下伤口中小粒沙石。人手本是周身最为敏感之处,那伤口又甚深,这一下沈浣疼得钻心,强咬住牙没吭声,手却不由一颤,随即觉得腕上一紧,手被俞莲舟牢牢扣住。
“忍一忍。”俞莲舟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轻了些,指间用起武当云手的路数,混不着力,将她伤口深处的沙粒清理干净。随即取出金疮药替她厚厚敷了一层,随即将伤口裹得密实整齐。这几下干净利落,轻车熟路。
处理停当伤口,俞莲舟一握沈浣手背,不由皱眉,问道:“怎地还这般寒凉?”
沈浣有些怔愣的看着俞莲舟,但觉得手背之上热力透入,暖得近乎有些灼人。
她这些年来征战沙场早已习惯了生死,只是方才在沉冷黑暗的沙河水中,不断下沉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力不能运,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头当真掠过一丝恐惧。然则在水中触到他手的一刹那,她却近乎本能一般一颗心立时安定下来。汉水之畔,元军后营,她都曾触到过他的手,彼时心中悸动之感至今依旧鲜明异常。然则却没有这一次这般让她难以抑制涌动的思绪心情。那手稳定有力,棱骨分明,温热之感在沙河冰冷的水中透过她的手传进来,令人不由信赖,纵是在湍急的河底向下沉,她却也瞬间踏实下来。
俞莲舟没听见沈浣答话,一转头,见她正有些怔愣得看着自己,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轮廓清卓,比之夏日长沙二人居于百泉轩时更见削瘦清减不少。颍州军中清苦,加之军务繁重,沈浣夙兴夜寐,食少事繁,这一个月来未曾有过半点安生时分,如今瘦得厉害。俞莲舟握住她手,那里因为止血而冰凉。他一边替她按揉着掌心穴道,一边合拢双手暖着,低声问道:“可好些了?”
沈浣听得他声音低沉温厚,只觉得心中一动,如同左手一般,悄无声息的暖热起来。
“嗯。”沈浣点了点头,极轻声的应道,仿似怕惊破了什么。
两人并肩而坐,皆是不言。俞莲舟慢慢替沈浣暖着受伤的手,她几乎能感受到俞莲舟近在咫尺悠长轻缓的吐息,他身形高瘦笔挺,容色清耿,沈浣看着他,见他偶尔侧头看她一眼,眼眸中光华温厚,隐隐安慰之色。
数九寒天之中,深沉夜色、凛冽北风、金戈战事、阴谋算计悉数被隔绝在洞外。一时之间,石洞内唯有橙色火光闪烁,安宁之中,火堆传出噼啪之声。
许多年后,沙河一战在萧策的论著之中,有疑兵之计,有人和之道,而于沈浣,却只留下这一刻洞中的和暖火光和身畔之人的低沉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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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石滩之上,两里开外,阿瑜一把拉住见了石洞内传出的火光就要带人奔过去的罗鸿,“等等等等,我说罗少侠,你这是急着投胎啊!”
罗鸿横眉立目的瞪着阿瑜,“你这妖女怎么如此没心没肺?沈大哥为了你掉下悬崖,你倒半分不见着急!”
阿瑜翻了他一个白眼,秀指一指远处山洞,不耐烦道:“不都看见人掉进河里,被俞二侠捞上来了么?你火烧屁股似的要干什么?”
“这么高的崖,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好?!放手!别拉着我!你这妖女!”罗鸿跳脚,挣开阿瑜的手带着人就要往石洞那边去。
阿瑜没有罗鸿的力气,被他挣开,却转头向狄行一指,“狄将军,你管他不管?”
狄行一探手扣住罗鸿,罗鸿没想到狄行居然亦听阿瑜的,几乎快哭了出来,“狄大哥,这妖女的话你都信?!”
狄行不理会他,皱眉问阿瑜道:“元帅可真无事?”
阿瑜一捂额角,眼角一挑道:“若真有事,两个人还能在这里待着烤野味?”言罢一只秀手狠狠拍了一下被狄行扣在手中的罗鸿,“亏你长了只狗鼻子能闻得到香味,可怎么就长了个猪的脑子?元帅若是受伤,俞二侠早便得带了她回营找人诊治,还能在这里烤东西?”
“你!”罗鸿被狄行扣住反抗不得,又被阿瑜柔腻秀手一掌拍在额头上,奚落一番,更是火冒三丈,却无耐动弹不得,咬牙切齿的看着阿瑜笑得得意。
狄行看了看手头气急败坏的罗鸿,看了看透出温暖火光的山洞,又看了看笑得妖娆的阿瑜,思索片刻,令道:“留下两个人在此留候元帅,其余人,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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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一战,元军败退至项城,千余人固守不出,其余残兵逃奔开封。主帅也先重伤,副帅宽彻哥毙命,战将、资财损失惨重。
南方诸路义军听到消息之时,无不讶异。当初颍州军接连战败,尤其是开州城破,上蔡被围之后,几乎所有人皆以为,以这次元廷投入兵力之巨、军资之盛,面对数倍于己的兵力,无粮少将的颍州军定然难以再为相抗。颍州军一旦覆灭,无异于南方义军门户洞开,一时间南方诸路义军皆尽自危。却没想到短短月余之后,结局竟然是元军一溃如千里决堤,退至项城与开封,无力再战,只得固守。然则当南方诸路义军首领得到颍州军如今主帅乃是经年不见的沈浣之时,无不松了一口气,讶异尽除。由沈浣领军驻守北地前线,数月未得安寝的诸路义军首领悉数松了口气。
沙河这一战,颍州军内部变动亦是不小。先是沈浣掌了十万颍州军兵权。而刘福通在河南一地征兵,成果竟已是不错。尤其颍州军击退元军之后,不少原本打算南逃的壮丁索性投了颍州军。
将官士卒论功行赏,将官们各有升迁。其中升得最快的便是罗鸿。追击元军与狄行汇合的时候,他一箭射杀了额木图,挑落对方战将数员,战功累累,被沈浣调入了自己的三千亲兵精锐的队伍,放到了张校尉手底下做了百夫长。张校尉得了消息以后,倒是比罗鸿本人还高兴上三分。狄行、方齐、周召三名副将被擢升为将军。狄行原本便是沈浣的副将,战功显赫,若非刘福通存疑,早就当晋升。而沈浣提拔了方齐与周召,实在是令不少人惊讶不已。盖因这两个人原本是刘子青的副将。
刘子青韩普与沈浣之间的恩怨诸人皆知,便连其它义军也因为沈浣当初的出走而有所耳闻。没人想到沈浣居然一口气将刘子青的两个副将都提拔上来。一时之间各路义军纷纷猜想沈浣动机。其实沈浣的理由远没有旁人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因为韩普与刘子青这两个人都不在了,颍州军上下一心,是以已然可以任人唯贤而无需权衡情势。
韩普是于落雁谷崖上死在沈浣手上,罪名简单、悚动,却又天经地义:谋刺主将。
而刘子青的罪名,同样是谋刺主将,却非沈浣亦或是颍州军出面处理,而竟是龙仙门的掌门邱成其亲来了颍州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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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浣与俞莲舟从落雁谷崖下归来的当日。她与俞莲舟一进大帐,便见得四五人迎面而来。沈浣一怔,发现这四五人她无一人相识。为首一人四十余岁,神情精悍,习武人模样,未配有兵刃,见得沈浣与俞莲舟进来,连忙上前,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敢问阁下可是沈元帅?”
沈浣抱拳回礼,“在下沈浣,尊驾是?”
那人连道:“不敢不敢,在下乃是龙仙门门下邱其成。”
沈浣一听,立时想起俞莲舟所言刘子青似乎便是出身此门派,不由看向俞莲舟,却见他负手而立,神情凝肃,抿唇不语,似是早已知晓邱其成在此。
沈浣转身道:“沈某见过邱门主,几位请坐。”
邱其成几人却不就坐,拱手道:“沈元帅,敝派久居荒僻之地,小门小户,江湖礼数也已生疏,更少有弟子行走江湖,是以管束松散。如今门下有不孝弟子谋害沈元帅,更烦扰沈元帅引军抗元,实非在下所愿。幸得俞二侠将此事告知我等,我等方才知晓这刘子青这逆徒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何事。说来皆是因为我门内门规松散才有此一祸,我等今日前来,一为当面向元帅致歉,二为将这逆徒带回门中处置。”
沈浣道:“邱门主不必客气,刘将军一事原本也非全是贵派之责。颍州军中亦有弊端。”
邱其成看了看俞莲舟,想起俞莲舟昨夜所嘱的莫要提及沈浣父母坟茔一事,不由擦了擦汗,向沈浣道:“昨夜我等已与俞二侠谈过,俞二侠言道此事需问请元帅意思。沈元帅,您看可否容我将这孽徒带回门中,我门门户虽然窄小,但也自有门规处置这孽徒,决计给元帅一个满意的交代。”
沈浣一顿,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邱门主要处置门徒,沈某自无话说。邱门主请便便是。”
邱其成听得沈浣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不由松了口气。谋刺抗元主帅,乃至掘人祖坟泄愤,此等事情说将出去,龙仙门的声誉可便瞬间扫地,无论正邪哪一路,皆是人人除之而后快。如今沈浣点头令他们自行将人带走而不声张,可谓很是给面子了。
“沈元帅放心,昨日我已废了这孽徒功夫,俞二侠亦是在场。今后敝派决计不会许这孽徒出门一步,不会再扰到沈元帅抗元大计。”
沈浣一怔,不由看向俞莲舟。却见俞莲舟抬手饮茶,并不言语。
“邱门主言重了。”
诸人又是一番寒暄,邱其成等人即便起身告辞,要带了刘子青回程。沈浣也实在不想再见到刘子青徒生心烦,将人送由大帐门口送出以后,不由得回头看俞莲舟,双眼微弯,心情愉悦:“俞二侠,多谢!”
俞莲舟的苦心她何尝不知。刘子青乃是刘福通的远房侄儿,无论她如何处置他,哪怕只是常年架空他兵权,亦难免落人口实。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沈浣从刘福通那里接过兵权的一天起,就得握在手里,抛不得扔不得,多烫手也得咬牙忍了。而如今刘子青师门的人出面处置于他,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便是作为叔叔的刘福通也难以置喙。她自己几乎从未曾走江湖,“沈浣”二字亦未在江湖上扬名,邱其成能亲来颍州军一趟,对她如此客气,二话不说便带人回去处置,想必是为俞莲舟的关系。
俞莲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必。此事如此便算结了。你已一日夜不曾合眼,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沈浣点了点头,却是不动,贪看着他少有的笑意。然则未曾过得片刻,便听得外面有斥候一路传报至大帐:“报!”
“讲。”沈浣收回目光。
“禀元帅,营外有人来访,请见元帅。”
“哦?”沈浣一愣,却不知这回的访客却又是谁,“来者何人?”
“来者自称姓萧,说是元帅听了自会见他。”
沈浣双眼一亮,“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