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相依为命(1 / 1)
第二天,兰西是枕在皇帝的腿上醒过来的。
她醒得很彻底,在看到那仍然被帝服罩住的胸膛时就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所有的睡意顿时尽数消失——她昨晚约莫是在三更天气睡过去的,现在天色早就大亮了,按时间推算,自己已经在皇帝腿上压了至少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啊,她不敢低估自己脑袋的重量,更不敢低估皇帝被她枕着的痛苦。于是一时之间便失了办法,竟不知道是跳起来谢罪好,还是就这么躺着接着装睡好。
然而她转一下脑袋的细微动静仍然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他轻嗽一声:“你还不起来?朕的腿已经麻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了。”
兰西顿时闹了个红脸,虽然脑袋的重量和脂肪含量无关,但把人家给压麻了总是不好的。她挣扎着坐起来,垂着头道:“臣妾昨天睡着了……陛下也不说把臣妾叫起来的。”
“朕原是想着,若是有外人进来再叫醒你也来得及。不想你睡得那么香,咳。”皇帝在福泉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着:“反正也没人来,那就让你睡好了。不过今晚你得在这里守着,再睡着可就没那么好福气还能捞个枕头了。”
兰西臊得头都不敢抬。帝后虽然是夫妻没错,但这两人之间也还是要分个君臣的。如果睡着的是皇帝被压着的是她,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可这么倒过来一次,自己就算是欠了皇帝天大的恩情了——虽然他没说要她还,但总之还是颇不好意思的一件事儿。
“走吧,吃点儿东西。”皇帝站了一会儿,像是舒缓过来了,松开了扶在福泉肩膀上头的手:“朕记得你昨儿晚上就没吃东西,早膳若再不用,只怕要饿出毛病来。”
兰西不好意思再多嘴,乖乖地跟着他走去了抚恩殿的偏房里头。内侍们立刻吆喝着传膳,片刻膳盒就摆了上来。
兰西闻到食物的香气,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这才感觉自己的胃空空如也,貌似有了能吃下半头牛的空间。
但揭了食盒她就不由一沮——太后大丧期间全国吃素,皇帝和皇后自然也不能例外。况且这时的“素”还不止是指食物里头没有肉,连味道刺激点儿的蔬菜都没有。虽然她现在很饿,可面对这些东西也未免食欲大减,尤其是在优裕的宫廷生活惯了她多半年之后,面对青菜白粥,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果然古代人食欲简单。兰西怏怏地抬头看了看身边两个伺候的宫人,貌似她们也不想对这些东西下筷子……
诚然,御厨的水平不是吹的,食物单用素高汤调味也是鲜美异常,但兰西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呼唤某些刺激性味道的出现——饿了一天的人是多么不能被这种美味却精巧得可耻的食物满足啊。虽然这些东西全部吃下去的话便是连大肚汉都能喂饱,但她总不能死不要脸地把其中某一碟东西统统吃光吧?
总之,如果让兰西给这顿早餐打分的话,能有个八十分就不错了。尤其是在皇帝结束了用膳,饶有兴致地观看她在不同的食物之中翻滚纠结的模样时,她更是给这顿饭的分数狠狠打了个五折。
四十分。不及格!
但皇帝却似乎心情不错,在这个刚刚死了娘的早晨。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事情,然而听了他昨夜说的话,兰西却丝毫没有从道德高点谴责他没心没肺的意思。
既然这宫廷能变态到一个小孩子对自己生父的死亡都无从落泪,那么你怎么能指望这孩子在暗流汹涌的环境中挣扎长大后,反倒对那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的死悲恸欲绝呢。
再说,以她在宫廷里头这几个月的观察,太后对皇帝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慈爱来,倒是皇帝“把贡品细细挑挑,选好的给太后”的旨意下来过若干遍。这么算来,他也不算亏待养母了。
而今天,皇帝的心情甚至好到了亲手去折了一枝杏花递给她:“朕看这一枝开得最好,你拿去插在宁致殿里头。现下你殿里的摆设也都换了,但摆枝花儿,有几分生气总是好的。”
兰西原本还在心里头计较太后与皇帝之间的投入付出比例,眼前突然递来一枝花,还真惊了一下。待抬头看到皇帝那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容时,心头却猛地一暖,一时间答不出话来,只勾了头接过花,“嗯”了一声便再不出声了。
皇帝却也不多说,好一阵子才道:“当年父皇走的时候也是春天,太后也遣人折了花给朕的。但她说的,却是‘此后唯有咱们母子相依为命了’……朕总是记得这话。长大点儿之后,朕不知道她说的相依为命是什么意思,朕觉得她是在利用朕,可现在看,好像这回事儿也不怎么要紧了。她总是对得起朕的,没做什么让朕难为的事情。”
兰西的心猛地一动,她抬起头,呆呆盯住皇帝,盯着那人的唇形变动,送出的单字串联起一句话:“那么如今,初凝,也只有你和朕……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吗?兰西心里突然慌了,不知道答什么好,手却越来越紧地攥住花枝,攥到坚硬的木质硌得她手疼也不放开。
“它只是一枝花而已。”皇帝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朕一句话,至于让你紧张到这样地步么?”
“臣妾……不胜荣幸。”兰西憋了好久,终于艰涩地吐出这句话,紧接着她抬起头,望着皇帝。她知道,皇帝肯定能从她此时不加掩饰的神情中读到什么东西。
果然,他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终于低声道:“走吧,再走走就得回去了。过会儿正午了,太后的灵柩就得出宫,咱们要去送行的。”
兰西也应着点了头,可刚一动脚步,她空着的左手就被皇帝握住了。他的手挺大,可以把她轻攥的拳头包住,手心里的温度从皮肤的纹理间渗出传到她的手上,让她的心脏越跳越快。她轻轻挣了一下,他却益发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在此时算是极为出格的亲密行动吧?夫妇之间闺房之内,确实有些更加亲切的举动,但此时是在外头,一大群宫人内侍跟着,而又是太后的丧期,皇帝真的不介意这种事情传出去影响他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么?
等回了殿中换上了丧服,兰西终于逮着空问了这个问题,但皇帝却扫了她一眼道:“朕的形象?不就是除了玩什么都不会的无能皇帝么?”
兰西一惊,突然明白过来,皇帝仍然在伪装,藏起他的雄心和抱负,意图降低太师对他的提防。那……他对她的好,是不是也在这个宏大的伪装计划之中呢。
她突然觉得呼吸不过来。
皇帝似乎察觉了她的变化,切前了一步,轻声问:“怎么?不舒服吗?”
兰西轻轻吸咬住自己口腔中的肉,微微的痛感传来。她勉强摇了摇头:“不是……”
“召太医!”皇帝二话没说,朝内侍吼了一嗓子,又转身搀住她,目光中满是怜意:“你……真的没事吗?”
“不用召太医了。”兰西决定试探他一下——也许试探的结果依然是错的,但试试之后至少她能安心些:“陛下,臣妾只是……有些难过。”
“难过?”皇帝眉尖微挑,神色甚是错愕:“为什么?”
“臣妾不知道陛下心中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人呢。”她苦笑:“可是对于臣妾来说,陛下是可以依靠的人,这样说来……”
“这样说来你有点儿所托非人。”皇帝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放心,朕也不会没出息一辈子的,你还是可以依靠朕啊。倒是朕有点儿伤心,难道朝夕相处的皇后也觉得朕是个废物么?”
这固然是承诺没错,但更是不加掩饰地向兰西展示他的愿望。看来,他并没有想把她也骗进去。不管其原因究竟是她不值得骗还是他不愿欺骗她,总之,她并不是被设计的一个就够了。
“臣妾当然不是这么想……”兰西的心稍微安下了一点儿,脸上的难过自然淡褪了几分:“臣妾不愿意看陛下妄自菲薄而已。”
“这样啊。”皇帝也点点头,脸上现了几分笑影儿,轻轻把她拥入怀中,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朕不会让你难过的。”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匆匆跑了进来:“陛下,陛下,前线军报……”
“报”字戛然而止,很明显,这个内侍已经发现了他闯入的不合时宜。虽然谁都想不到皇帝换个衣服也会换出这么暧昧的一幕,但宫中如果出了乱子一切都是下人的错——那个内侍的头早就勾下去了,倒像是恨不得把眼睛也埋进自己胸口似的。
皇帝不急不慢地松开了手臂,放满脸通红的皇后自由,才道:“怎么样了?你直接说就是。”
“杨将军杀勾狄南王之后迅速挥师北上,趁春季马瘦,大败勾狄军队。勾狄遣使求和。”那内侍尽量口气平和,但语气中的兴奋却怎么也压不住。
“很好啊。”皇帝嘴上这么说,神情却不似如何兴奋:“让他们的使臣来京城,跟朕求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太师去办。”
太师?兰西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了问题,皇帝把这种敌国受降的大事交给太师办,是多想替太师树立威信啊!明明他自己已经够没实权的了,把这事给太师,岂不是在给太师广招党羽?
再说,勾狄南王不是已经投降了么?为什么还要斩杀他?
“那个刺客。”皇帝言简意赅,脸上方才相拥时淡淡的红晕已经散去,留下的是熬了一夜未曾合眼的憔悴苍白:“虽然是个借口,不过,有太师在,一个借口就够灭了勾狄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