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如果把衣服放在玻璃罩里面,气味能保存吗?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那套白色的.虽然上衣太宽大,裤子太长,他穿在身上并不觉得自己样子滑稽.
他躺下来,两臂交叉.这个姿势富有戏剧性,出于冲动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是他对冲动毫无信心.
他有一个幻象:在无情的星星下面彼得堡延伸出去,显得广袤低矮.天空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一个希伯来字母拼写的字.他不识希伯来文,但知道那是谴责,是诅咒.
一扇用七道铁链拴住的大门把他儿子关在门外.他担当的艰巨任务就是打开这扇门.
想法、感觉、幻象.他相信这一切吗?它们来自他内心最深处;可是内心的可信程度不比理性高多少.
我在步步后退,他想道;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还剩什么呢?
他想象自己回到了蛋里,或者至少回到某种光滑的、冰凉的、灰色的东西里.也许那不仅是一个蛋:也许那是灵魂,也许灵魂就是那样的.
床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耗子捣乱吗?他不管.他转过身,把那件白上衣蒙在脸上,深深吸气.
自从他得悉儿子死亡后,他身体里有些东西在逐渐消失,他认为是坚定.我才是死去的人,他想;或者不如说,我丧了命,可是死亡没有到来.他感觉自己身体强壮结实,不会垮.他的胸部像是板条完好的木桶.他的心脏会跳动很长时间.虽然如此,他从人类的时间里给硬拖了出来.裹挟他的水继续向前流去,仍旧有它的方向,甚至目的;然而目的已经不再是生命了.裹挟他的是死水,是静止的水.
他睡着了.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他划亮一根火柴,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已经过了午夜.他在哪儿?
他在毯子下面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睡得很不踏实.早晨,他头发凌乱,身上散发着气味,去盥洗室时,遇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扎着头巾,穿着一双大靴子,像是市场上的女售货员.她诧异地打量着他."我睡着了,我很疲倦,"他解释说.可是问题不在那儿.问题在他仍旧穿着那套白衣服.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离开之前想住在巴维尔的房间里,"他接着说."要不了几天."
"我们现在不能谈这件事,我很匆忙,"她回答说.她显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也没有表示同意.不过他已经付了房租,她毫无办法.
整个上午,他都坐在儿子房间里的桌前,双手捧着头.他不能假装在写东西.他的心思转到巴维尔死亡的那一刻.他不能忍受的想法是,巴维尔坠落时的最后一刹那,知道什么都救不了他,他必死无疑.必死无疑的确定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要让自己相信,由于坠落时的措手不及和慌乱,由于心理在不能承受的极大痛苦面前会产生某种自我麻醉的作用,巴维尔也许没有感受到那种可怕的确定性和痛苦.他衷心希望情况是这样的.同时,他知道他之所以希望,是一种自我麻醉,免得想到巴维尔在坠落时心里十分清楚.
这种时候,他分不清巴维尔和他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多多少少无非是个念头而已,巴维尔借他的身体想这个念头,而他则借巴维尔的身体来想.这个念头让巴维尔永远活着,一直处于坠落之中.
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还活着,就让我一个人知道!不管需要多么大的意志力,让我充当那个穿过空中的有思想的动物吧!
他坐在桌前,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使劲不让巴维尔知道自己死了.他觉得自己是罗马巴尔贝利尼广场上的特里同塑像,嘴巴前的螺号不断喷出一股晶莹的泉水.他不分昼夜,把生命吹入水中.青铜铸的脖子上的筋腱由于使劲而暴突.
第四章白衣服白衣服
11月来了,随之而来的是第一场雪.天空中都是南飞的沼泽鸟.
他搬到巴维尔的房间去住,没过几天就成了那座房屋的生活的一部分.他经过时,孩子们不再中断他们的游戏,而是睁大眼睛看他,虽然仍会压低声音.他们知道他是谁了.他是谁呢?他是晦气,他是晦气的爸爸.
他每天都嘱咐自己必须再上叶拉金岛,去看看儿子的坟墓.但是没有去.
他给德累斯顿的妻子写信.信里是些安慰的话,没有感情.
上午他呆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自有一种阴暗的、死一般的乐趣.下午他上街闲逛,避开可能有人认识他的梅夏斯卡娅街和沃兹涅先斯基大道,总是在同一家茶馆里坐一小时.
在德累斯顿的时候,他经常看俄文报纸.现在他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兴趣.他的世界收缩了;他的世界只在他胸中.
为了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着想,他总在天黑以后才回家.招呼他吃晚饭之前,他总是悄悄地坐在那个既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房间里.
他坐在床上,膝上搁着那套白衣服.谁也没有看到他.一切照常,毫无变化.他觉得爱的纽带像真的绳索似的把他和他儿子的心连在一起.他觉得绳索在绞他的心.他大声呻吟."好啊!"他欢迎那种痛感,悄悄说;他伸出手去,把绳索再绞一下.
他背后的门开了.他吃了一惊,眼含泪水,一副佝偻窝囊的样子,那件衣服捏成一束握在手里.
"你现在吃饭好吗?"孩子问道.
"谢谢你,不过我今晚想一个人呆着."
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你要喝茶吗?我可以给你端来."
她郑重其事地用茶盘端来一把茶壶、糖罐和杯子.
"那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衣服吗?"
他把衣服搁到一边,点点头.
他喝茶时,她站在近处等候.她额角和颧骨的优美线条、水汪汪的黑眼睛、黑眉毛和玉米似的金黄色头发,再一次给了他深刻印象,他心里突然产生两股互相冲击的矛盾感情:一股是要保护她的冲动,另一股是由于她活着而要使劲揍她.
我这样与世隔绝是件好事,他寻思道.以我现在的情形,同人们相处是不合适的.
他等她说些什么.他要她说话.对孩子提出这种要求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但他还是提出来了.他抬眼看她.没有任何遮掩.他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迎着他的凝视.过了一会儿,她掉过眼光,迟疑地后退一步,行了一个古怪笨拙的屈膝礼,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他意识到这个细节,即使加以发展的话,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有朝一日甚至可能在改写后收进他的书里.他有一点羞耻感,但只是肤浅和暂时的.首先在他的作品里,而今在他的生活中,羞耻感似乎失去了力量,被一种不属于道德范畴的、不回避任何极端的、茫然的消极状态所取代.这情况正像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雷雨云以可怕的速度朝他压来.挡在它们前面的任何东西会被一扫而光.他的心情既有害怕,也有兴奋,他等暴风雨发作.
他的表到了十一点,他没有打招呼,就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马特廖娜和她妈妈睡觉的凹室已经拉好帘子,但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还没有躺下,她坐在桌子旁边,在灯光下缝纫.他穿过房间,在她对面坐下.
她的手指灵活,动作果断.他在西伯利亚流放的时候,出于需要,学会了缝纫,但动作不如她这么流畅优美.在他手里,缝针是件希奇的东西,是小人国的箭.
"干这种精细的活,屋里的光线太差了,"他喃喃说.
她低下头,仿佛在说:我听到了,好像又在说:你指望我怎么办呢?
"你只有马特廖娜一个孩子吗?"
她正眼看着他.他喜欢这种率直的模样.他喜欢她的一点也不柔和的眼睛.
"她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不过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这么说,你明白."
"不,我不明白."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幼儿的死亡比较容易忍受吗?她没有进一步解释.
"如果你允许,我想买一盏好一点的灯给你.你这么年轻就毁了眼睛太可惜了."
她低下头,仿佛在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要你遵守诺言的.
这么早:他有什么用意?
他早已料到,后面的话会说出来的,他不准备阻止."我很想谈谈我的儿子,"他说,"更想听听别人谈他."
"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她开始说."可惜的是我们认识他的时间太短了."她仿佛觉得这几句话很不够,接着又补充说:"他经常在马特廖娜睡前念书给她听.她整天盼望着这个时候.他们相处得确实很好."
"他们念什么书?"
"我记得有《小金公鸡》和克雷洛夫寓言.他还教她一些法文诗歌.她至今还能背诵一两首."
"你家里有书真好."他朝一个书架摆摆手,那上面至少有二三十本书."我是指对一个成长的小孩有好处."
"我的丈夫原在印刷所工作,是印刷工.他书看得很多,看书是他的爱好.这些只是他藏书的一部分.他活着的时候,家里简直放不下.地方太小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们有你写的一本书.《穷人》.我丈夫最喜爱的书之一."
沉默了片刻.灯光开始闪烁.她把灯芯捻低,把手头的活计搁在一边.房间较远的角落陷入阴影.
"我不得不要求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晚上别把朋友请到他的房间里来,"她说."现在我想想有点懊悔.那次是因为他们在房间里说话喝酒,搞得很晚,闹得我们睡不着.他有些朋友相当粗鲁."
"是啊,他交朋友很民主.他能同一般老百姓谈他们关心的事.老百姓渴望得到新思想.他从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们说话."
"他对马特廖莎说话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样子."
灯光越来越暗,灯芯开始冒黑烟.疼痛的地方抹上了语言的药膏,他想,可是我希望治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