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这就是那个敌人,那个找了好久的敌人,那个躲藏起来的隐蔽的敌人,那个夺走他权利的强盗,那个扼杀他的安宁的凶手!撕碎他!咬烂他!他龇牙咧嘴地蹿到林普利跟前,想夺走那个孩子.我相信,我们大家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因为这个强壮的动物跳起来往前扑,动作那么突然,那么有力,竟把那个体重不轻的胖墩墩的男人撞得打了好几个趔趄,往墙上倒去.但在这最后的一刹那,他还是下意识地把裹着婴儿的襁褓高高地举了起来,只是为了不让伤了孩子.就在林普利跌倒在地之前,我急忙伸手把孩子接到我的怀里.那条狗立刻朝我扑过来.幸亏医生听到我们的尖叫赶回来,镇定地操起一把沉重的椅子冲着那条眼睛充血、满嘴流沫的怒吼着的狗摔过去,打得他骨头格格地响.潘托疼得嗷嗷直叫.退让了一会儿,不过那只是为了在他疯狂的愤怒中马上再向我袭击.不过,这么一小会儿就足够林普利急速从地上爬起,怀着跟他的狗惊人相似的愤怒,冲向那个动物了.一场可怕的搏斗开始了.林普利,肩宽,体胖,力气大,他以他身体的全部重压扑在潘托身上,想用他强有力的手把他掐死.他们俩扭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潘托嘴一张一张地咬,林普利一个劲儿地用手掐,膝盖压在狗的胸脯上,狗一再挣脱他铁钳般的手扣;为了保护孩子,我们两个老太太逃进了侧室,这时医生和使女也冲向那只疯狂的动物.他们抓起随手碰到的东西狠打潘托,木头和玻璃器皿乒乒乓乓丁了当当响成一片,他们三个人用拳头捶,用脚踹,折腾了好长时间,直到狗吠变成气喘似的捯气;最后,那畜生只剩下微弱地耸着肩膀呼吸的份儿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医生、使女和听到喧闹急忙跑过来的我的丈夫用他自己身上的皮绳和别的绳索把他的前爪和后爪捆起来,把撕下来的一块台布塞在他嘴里.他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了,处在半昏迷状态.随后,他们把他拖出了房间,到了门口就像抛一个麻袋似的把他抛了出去.这时,医生才急忙回来救护.
林普利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进另一个房间去照看孩子.她没有受伤,她瞪着睡眼惺讼的小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对他妻子也不存在任何危险,她只是被喧闹声从疲惫后的昏昏沉睡中惊醒了;她吃力地深情地朝着抚摩她手的丈夫惨然一笑.这时,他才顾得上想他自己.他的样子很可怕,脸色煞白,眼神迷惘,衣领被撕下来,衣服皱皱巴巴、沾满尘土;我们惊讶地发现,从他被撕破的右袖口有血滴落下来,顺着泥灰地面留有血滴的痕迹.在激烈的搏斗中他根本就没觉察到,那条被掐的狗在绝望的反抗中咬了他,两次都深深地咬进了肉里.别人帮他脱去衣服,医生赶忙给他绑缠上绷带.使女送来一杯白兰地,因为这个精疲力竭的人由于激动和失血已接近昏迷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到沙发上躺下.在沙发上,他倒头就沉睡起来,他因为满怀激情的等待已经有两夜没好好休息了.
我们考虑怎样处置潘托."用枪打死."我丈夫高声说着就想回家取他的左轮手枪.但医生宣称,他有责任一分钟也不耽搁地把狗送到观察站去化验唾液,看他是否得了狂犬病,因为如有狂犬病,林普利的咬伤还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预防措施,他想立刻把潘托装到他的汽车里.我们大家都走出去,准备帮医生的忙.在门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瞥——那条狗被捆绑着,毫无反抗能力地躺着不动;他几乎没有听见我们的到来,眼睛看着前方,眼珠残暴地滴溜溜转,好像想要挣脱皮绳跳起来似的.他牙齿咬得格格响,使劲地又嚼又吞,想把塞在嘴里的布吐出来,同时他的肌肉也像绳索一样绷得紧紧的,整个弯曲的身体振颤着,抖动得很反常很不自然;坦白地说,虽然我们知道他给捆得很牢,但我们每个人对伸手抓住他仍然迟疑不决;平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其他类似的东西怀着这样的集中一切凶恶本性的愤怒,在人世间从来没看见过像这充血的和嗜血的目光中所显露的这样多的仇恨.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考虑:我丈夫建议直接枪杀这只动物是否有些道理.但医生坚持立刻运走,于是这条四肢被捆的狗就被拖到汽车里运走了,尽管他想反抗,但也无能为力了.
随着这次很不光彩的退场,潘托从我们这个圈子里消失了好长时间.我的丈夫偶然得知,经过巴士特杀菌研究所多日的观察,根本不存在狂犬病传染细菌,因为不准他返回他原来犯罪的地点,人们就把潘托送给了巴斯城的一个搜寻强壮牛头犬的屠户.我们没有再去想他,林普利也把他全忘了,他两三天就得给胳膊换一次绷带;自从她妻子生了孩子满月以后,他的热情和忧虑全集中在那个小不点的可爱的女儿身上了,我几乎无须提及,他的举止像在潘托时代一样狂热,一样过火,甚至更愚蠢.这个肥胖粗壮的男人跪在放着孩子的小车前边,好像古意大利艺术大师的油画《三王来到马槽前》上画的那样.他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会在这个——自得其乐的——红润可爱的小造物身上发现与前不同的喜人之处.这个沉静朴实的女人见到这样的父爱,总是笑眯眯的,与从前见到他对那个霸道的四足动物顶礼膜拜时她的微笑相比,现在的笑要更友好千万倍.对我们来说,也有了不少美好的时刻,因为邻家有了无阴云的美满幸福,我们这座房子的周遭自然也就笼罩着友好之光了.
我说过,关于潘托,我们大家已经完全忘了,只是我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存在.我跟我丈夫在伦敦听完布鲁诺·瓦尔特的音乐会,深夜归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能入睡.是因为我不自觉地努力回想那朱庇特交响曲的悠扬曲调,还是因为这白色的月朗星稀的柔和的夏夜?我起床了——大概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左右——然后往窗外望去.月亮以极小的威力在高空滑行,像被一股看不见的风所驱动,透过由它的银光照亮的薄云,每当它纯净、光亮地走出来,整个花园都亮得像裹在白雪中一样.一切都寂静无声.我有这样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片树叶轻轻抖动,也逃不过我的耳朵.所以,当我发觉,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中,在隔开我们两家花园的围篱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移动时,我吓坏了,那是一个黑色的东西,被照亮的草地留下了它不安地动来动去的轮廓.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就朝那里望去.那不是人,绝不是活的东西,绝不是有躯体的东西在那里不安地移动.那是影子.仅仅是一个影子.但那必定是一个活物的影子,这个活物在围篱的掩护下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移动着,是一个人或一个动物的影子.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表达,但这个沮丧的东西,这个隐秘的东西,这个潜行的无声的东西,却蕴藏着某种使人不安的成分.像女人害怕时那样,我首先想到是盗贼或杀人凶手,于是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但这个影子已经从花园围篱移到上面篱笆开始的台地,这时正沿着木栅蹑足行走的那个活物奇怪地抽紧身子,出现在他的影子的前面——哦,原来是一条狗,我立刻认出了他,那是潘托.他走得十分缓慢,十分小心,你看得出,他随时准备在听到第一个声音时赶快跑掉,潘托就是这样用鼻子嗅着朝林普利的房子走过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闪电般地产生这样的想法:好像他想要探察出什么来似的,因为一条寻觅踪迹的狗决不会这样轻松自由地搜索;他的举止泄露出,他是在干某种被禁止的事,或是在筹划什么阴谋诡计.他不把嘴凑近地面去闻,他不放松肌肉去跑,而是肚皮紧贴着地面往前挪,为的是尽量不让人看见他.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像一个猎犬悄悄接近他的猎物.为了观察得更清楚,我情不自禁地弯下腰.但我笨手笨脚地轻轻碰了一下窗户,弄出一个不大的声音,潘托无声地一跳,就消失在黑暗中了.这一切我觉得好像是在梦中见到似的.花园又处在月光中,是那样的空荡荡,那样的白,那样的光亮,那样的静止不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羞于向我丈夫讲述这一切,说不定这真的是一种错觉呢.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林普利家的使女时,顺便问她最近又见到过潘托没有.这个使女显得很不安,有几分狼狈,鼓励了她几句以后,她才对我说了实话:她曾多次在特殊的环境里碰到过他.她实在是说不清楚,但她见了他总是很害怕.四个星期以前,她带着儿童车进了城,忽然听到一阵恶狠狠的犬吠,从街上路过的屠夫的汽车里,潘托对着她,或如她所想,对着放了孩子的车拼命吼叫,摆出往下跳的架势.幸亏汽车开得快,他没敢跳,但他那刺耳的吼叫却使她听了特别难受.当然,她没让林普利先生知道.根本没有必要使他不安,再说她认为这条狗在巴斯是有可靠的保护的.但在最近的一个下午,她想从木屋取点木柴出来,发现屋里的暗处有一个东西在动,她吓得正想大喊,竟认出藏在那里的是潘托,他立刻穿过我们花园的围篱不声不响地走了.打那以后,她就怀疑这狗常常隐藏在这里,他肯定是在夜里围着这所房子转来转去,因为最近在那夜的大雷雨过后,她在潮湿的沙地上清楚地看见过狗爪子印,她能清楚地告诉人们,潘托怎样多次围着这整座房子转.当然,他从来也没公开露过面,毫无疑问,他只在他确信无人看见他时,偷偷地穿过我家或邻家的围篱.我是否可以想像,他还想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