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远岫出山催薄暮 二(1 / 1)
玉心没有方向,只是纵马狂奔。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放纵自己,任性一次,肆意一次,忘乎所以,一次。
她一直都是乖乖女,在前世的父母面前,她隐藏住自己的痛和悲、无助与无奈,微笑地面对残缺的世界、遗憾的人生。到了今世,她努力地忘记身世的悲凉、世态的凄荒,在养父母家中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妹妹,卖入王府后,做一个机灵听话驯顺的奴婢。
活着,有太多的责任。前世,她失去了希望,不再有眷恋和梦想,但她不敢轻易放弃生命,她为爱她的人活着。二十二岁生日的夜晚,一颗流星划过暗黑冷寂的夜空。她深信那颗流星是为她而来,璀璨绚烂的流光,一霎的华彩,足以照亮她寂寞无奈的心。那夜,她安然入梦,长眠,不复醒。妈妈会难过,但也会释然,这样的结局,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从此妈妈、爸爸、弟弟会幸福地活着。他们会思念她,她同样思念着他们,足矣。
她感谢命运,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有了健康的身体,有了自由活着的根基。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期盼了无数岁月的自由,也许根本不存在。也许,那永远都将是她无法企及的奢求。
不,她要离开,和祁风一起离开。为自己活一次,不管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责任。她的双肩荏弱,她背负不动那般沉重的担子。
“吁——”玉心勒马四顾,唯见一片荒凉。左面一个小山冈,老树光秃丑陋,怪石俯仰参差,这是哪里啊?玉心跳下马来,粗重地喘息着。她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路,回首望去,军营遥不可见。索性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重新思忖着羽瑶的那一番话。
此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不复刚才的激越躁动。羽瑶有她的道理和坚持,而自己也有坚定的向往和追求。在凤奇、修衍、羽瑶等人看来,她罔顾玉氏的使命、有愧于先祖。但她毕竟只是异世的一缕幽魂,那些责任她真的担当不起。更何况玉氏并不止有她一个后人,玉璠是男儿,足以担当大任。他身边有那么多贤臣良将辅佐,当此动荡乱世,重建祖宗基业,定可成功。她,还是走吧。辜负了那些人命、那些鲜血,她的确愧疚难过。但,难道还要让她背负更多的人命、让更多的人为她去死吗?
走吧。如今,祁风立身扬名的心意已冷,正是离开的好时机。她没有什么留恋的,纵然有,也比不过祁风。她会和修衍好好谈谈,告诉她自己的决定。对,是告诉他,她如何去做不需要别人点头恩准。她又不是安澜院中的小奴婢了。
玉心斜倚着树干,手不经意地抚过面颊,湿凉。却原来,泪,悄悄地滑落,无声无息地涤荡在心间。缓缓闭上眼晴,任凛冽的风袭面,将那脆弱的泪滴卷走。
“哼哼哼。”
忽然有人声声冷笑,挟着寒风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心头一震,倏地大睁双眼。
不知何时,三尺之地内竟立着一个老者。此人须发皆白,头顶微秃,面色土金,青衫短衣装束,身形矮小而腰腿粗壮,可见下盘练就了不俗的功夫。原本老人都应有三分慈眉善目的面相,耐何他那双眼狡似狐诡似蛇,映着惨白的冰雪,显得格外的幽冷。
“姑娘好兴致,居然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来我这小孤山赏景。”
谁有这种好兴致?心里腹诽,嘴上却很恭敬:“小孤山?是这座山冈吗?小女子偶经此地,惊扰了主人,还请见谅。我这就离开,不打搅您老的清闲了。”
说着玉心微一福身,手便去牵马。
那老者又笑:“不打扰,你若不来,我还得去找你。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省却了我许多麻烦,老夫还当谢你。”
玉心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挂上了笑:“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晚辈当不起您老的谢。”
她嘴上说着,手脚可都没闲着,衣袖一振,青烟起于无形,直逼老者面前。而她已腾空而起跃上马背,便要策马跑路。
“消筋散?”老者不屑,伸手抓向她后心,“这药不错,对付一流的高手都可保你无虞。可惜你遇到了我,还是省省吧。”
玉心知道,此人能悄无声息地到她三尺之地以内,那是何等绝顶的内功修为?她若就想凭着羽瑶的迷药全身而退,那她也就白在这世上走了两遭。
老者的手比他的话快,转瞬到了身后。看他阵势,似是要抓她下马,但他指尖森然的寒气竟穿透了玉心厚重的锦袍直抵肌肤。她暗惊,这掌上力道强劲且带着阴毒,她即使真气全护在后心,也难以抗住这样的阴寒之毒。
玉心不再答话,却在马背上一滚,翻落马侧,一手抓紧缰绳,一手已从腰间抽出那柄软剑奇兵,直直迎上了这人的掌心。只要他一躲,她得了空就跑。她不是傻瓜,知道打不过他,自然也不会逞这意气。
只是这人,根本不闪不避,只听“噗”的一声,宝剑刺穿了手掌。那是他的手不是?他可是血肉之躯?玉心吃惊地看着,老头还是一副要死不死的笑模样,手掌一翻,卷起她的剑刃,再一翻,那软剑竟诡异地从他的掌中游出,刺向她紧勒着缰绳的手。她一惊,手一缩,人坠落马下。
那老头更是惊人,竟不从马背上跃过,却一猫腰双手将飞雪举起,足下一顿,大地紧随着为之一颤。玉心堕地本侍立刻起身,谁知一股强大的张力自雪地下爆起,撞击在她周身。身上的肌肤似乎要寸寸撕裂般,巨痛袭遍全身。
噗!一口血喷了出来。刚刚半挣起的身子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在冻土地上。
那老者已放下了飞雪,冷冷地看她:“就这么点本事,朱蘅死在你手岂不冤枉?”
“你是为朱蘅而来?”玉心挣不起身,索性躺在地上发问。
“这气魄倒令老夫欣赏。可惜,我不是怜才之人,今日你必得以死为我徒弟偿命。”
“原来你是朱蘅的师父,此次特为徒弟报仇而来。”
“哼,你这妖女,好歹毒的手段,竟将我徒弟挖心枭首,害他尸骨无存。今天遇了我,你再难逃活命。说吧,有什么遗言,等我见了你的奸夫也好捎给他听。”
玉心淡淡地看他,笑了笑:“遗言倒是没有。不过看你师徒情深,我不妨和你聊聊朱蘅。你刚刚说什么他死在我手岂不冤枉?告诉你,一点也不冤枉。他一个酒色之徒,贪婪婬虐,视人命如草芥,早就该死。他死那时节,有美酒在手,美女在怀,可谓死得其所了。至于说挖心枭首,他手上沾满玉氏族人的鲜血,令那么多无辜的人惨死,仅仅是挖他一颗心,砍下他的脑袋,真是便宜他了。依我之意本欲将他寸寸凌迟,将那堆臭肉喂狗才好。”
那老头脸色铁青,狰狞狂笑:“好!好!好!好个伶牙利齿不知死活的贱人。我让你逞得一时口舌之快,绝不会让你死得痛快。凌迟?好,我就碎醢了你,把你剁成肉酱,到我徒弟坟上祭奠一翻。”
他愤怒之极,以致头顶上稀疏的白毛都要竖起,提着朱蘅那把惊世宝剑倾身上前,就要将玉心拎起来:“先剁了你的手脚,免得你这妖女耍什么花招。”
“且慢!”玉心大喝。
“怎么?怕了?现在后悔话说多了?晚了。”那老头像拎个葫芦似的拦腰提着玉心冷哼着。
“您老刚刚说什么?朱蘅的坟?他不是尸骨无存了吗,哪来的坟?”玉心忽恍然大悟,“前些日子有人来报,放在祭坛上的朱蘅的脑袋被人偷了。是你?”
“哼,不错。”老头冷笑,“你没完没了和我说些无用的,是不是想着有人会来救你?告诉你,别妄想了,我在江湖上人送绰号‘断魂’,能从我手中救下人的,除非云门的天目、碧门的无邪。”
“哦。”玉心苦笑,“我这点小心思竟轻易被您老猜到了?”
“且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花样?当然有了。只是自己一个人玩意思不大且有些力不从心。玉心确实在拖延时间,祁风自她那次弘城晚归,便命人昼夜守护着她。此时肯定有人回去报信了,而暗中的长风卫也定在伺机而动。只是这“断魂”有些名头,她玉心或许不知,长风卫中必有人知道。可当初他们为何竟未查出朱蘅是断魂的徒弟?
诶,查到又如何?该杀还得杀,该死的也必须死。
玉心笑得温柔:“断魂前辈,刚刚你很不屑于我的消筋散,你可想知道你的爱徒怎会中毒的?”
“哦?”老头怒目圆睁,“你倒说给我听听。你说的若是实话,也许我会给你个痛快。”
自己若说实话,只怕更不得好死。不过玉心何惧?
“按理说朱蘅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区区消筋散能奈他何?只不过当时我们在酒里用了五彩叶的花粉。这种花粉本没有毒,偏偏遇上消筋散,能使之药力倍增。我刚刚告诉过你,你徒弟爱财贪杯好色,样样俱全。这样的人最容易死。所以,他真的死了。”
“所以,你也快死了。”
断魂抬高手臂,将玉心提到自己眼前,瞪着这张惹人厌的黄脸冷哼。只是断魂也不能不动容的是,少女始终沉静似秋水,浅笑如落英,这份淡定与从容,岂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能有的?难怪朱蘅身为大将会死在她手上。另一手紧紧握住那柄奇兵软剑,就用朱蘅的剑将此女碎割,甚好,甚好。
哪知此女又笑:“哦,我还忘了告诉您老一句话。”
“什么?说吧。别说一句,十句也容得你说。你刚刚中了我的劈山踢,内力激荡流窜全身,无法归拢再也施展不出,就和我徒儿死前一样,这也是你的报应。你想拖延等人来救?好,正方便了我,省得我麻烦去找你的奸夫。”
“你说话可真不中听,不过我也不与你计较了。”玉心撇撇嘴,有些不高兴,小声嘟哝着,“谁会和死人计较呢?”
“你说什么?”
玉心婉尔一笑:“我说的是,自大的人,最容易死。”
断魂横提着她,她的头与他贴得很近,他和她四目相接,忽然发现女子的眼起了变化。白絮尽退青色渐浓转而成翠,碧色森森中突现妖红。
“啊?”他大惊就想举剑杀人,只是提剑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拎人着的那只手也失了力气。
手一松,人向下坠,但断魂终是武学大成者,毒虽入肺腑却没令他内力全失。他提起一口真气,宝剑一横,只等着玉心的身体自己撞上去,眼看着少女的身躯就要断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