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忽然荒草丛中一截枯木桩猛的闯进上官其华的视线,他一怔,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周围的景色似在转换,与他三年前的记忆慢慢重合,六月的热风擦过耳畔,丝丝风声竟全数变作那女子的呼唤。
上官其华,上官其华……仿似不会停歇。
一如那年六月……
他依着诺言为阿灼施肥。可每日除了施肥的时间,其他时间剩得太多。阿灼是个多言的妖,每日总是闲不住,她爱给他讲百里坡千年流传下来的鬼故事,爱给他说千年来路过百里坡的人留下的各种传说,最爱说千年前,她自己的故事。
被一个一夜暴富的土豪儿子种下的桃花树,阿灼如此形容自己的出生:“种下我的人是个结巴,我第一年开了花,他的夫子便教他读诗经,结果他望着我‘灼……啊灼,灼啊灼灼’的灼了许久,最后也没完整念出那句诗来,不过我的名字倒是取了出来。”阿灼扭头望他,“这样听来,你倒与我挺配。上官其华,灼灼其华。”
温软的细语吐在上官耳边,闹得他一张脸微红。
忽然,阿灼掰过他的脸,盯着他幽黑的眼眸,正色道:“莫不是……你爹便是那土豪儿子吧?”
听得这样一句话上官心里自是泄气的,不过他素来表情木讷,就算泄气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上官也正色盯了阿灼许久,道:“阿灼,土豪又不是王八,活不了你这么久。”
阿灼点了点头,放开了他,沉默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你方才那话,是在骂我么?”
“没有。”
阿灼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马上就把这茬抛在了脑后,又兴致勃勃的给他讲其他的故事。
上官垂着眼眸仔细听,心里却在想,这个活了千年的桃花精,其实是个傻姑娘。
其实上官一直知道,两人相处的前两月,阿灼逐渐对他失了戒备之心,最开始或许威胁强迫的逼着他施肥,后来则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偶尔还会摸点银子出来,让他去百里坡外摆茶摊的夫妇那里买些吃食。
上官不跑,是因为他已经应了阿灼要将她的真身养好的诺言。而阿灼不担心,是因为她根本就忘了当初是自己强迫人家留下来施肥的……
阿灼如是说:“千年来你是头一个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我喜欢你。”单单纯纯毫不掩饰做作。
但上官不可以,家仇在身,他脑海里深深的印着门派中人惨死的模样,复仇两字,已在他心间烙了最深的印记。
直到那日,阿灼的真身长出了一抹嫩芽,她狂喜的拽着上官转了好多圈,爱怜的看着上官的臀部,窃窃笑了许久。仿似恨不得将其割下来摆在案前,点上三柱高香供着。
受着阿灼的感染,连上官的脸上都挂了一抹浅笑。
当天傍晚,一位不速之客却打乱了欢喜的气氛,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乌鸦妖怪竟对阿灼动起了手,想要将她吃掉。
那妖怪很弱,还不能幻化成人型,阿灼若有一半的妖力,两巴掌便能将它收拾了,但偏偏她现在的妖力甚至连驱赶它都做不到。
阿灼现在虽然不济,但内丹好歹也养了千年了,这乌鸦便是冲着她的内丹来的,每一嘴都往阿灼的腹部戳。一人一鸦用拙劣的法术斗得你死我活。
上官在一旁看得焦急,但他一个习武不精的江湖小门派门主,又哪里插得进两个妖怪的战争中,他捡了三块石头砸过去,有两块都落到了阿灼的头上。
阿灼气得大骂:“走开走开!坏事!”
上官一愣,还真就拔腿就跑,在夜幕逐渐降临的百里坡中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见他真走了,阿灼傻傻的呆住,乌鸦妖趁此机会一口啄在了她的肚子上,生生扯下一块血肉,阿灼疼得冷汗直流,身子晃了晃便摔倒在地,乌鸦忙扑了上去,阿灼拼尽全力,苦苦撑出一个结界将自己护住。
上官其华若真是想跑早就跑了,他此去……是为了茶摊夫妇养了那条黑狗。
其实他觊觎那黑狗的肉已经有许久,但是碍于人家夫妇俩人好,一直都没好意思下手,而今,他多么庆幸自己没有早早的下手……
杀了狗,接了一盆黑狗血回去,恰巧看见阿灼的结界被那乌鸦戳破,上官只觉头脑嗡的一声响,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去一脚把那乌鸦踹开,接着便将手里的黑狗血泼了它一身。
那乌鸦被这番变故弄得一怔,看着自己浑身变得粘腻的羽毛,随即怒火冲天的一叫,抖了抖身上的毛,直扑上官而去,上官只记得他眼睁睁的看见那乌鸦将尖喙戳进了他的心房……鲜血涌出,剧痛传来,他认为自己死定了,接着,他眼前一黑,神智全无。
等再醒来时,阿灼惨白着一张脸坐在他身边,见他睁眼,一滴泪啪嗒一声落在他脸上,阿灼嘶声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去取黑狗血……”
阿灼摇头,上官以为她不相信他,心中有些急,但是却嘴笨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更能信服人。
阿灼的泪水落得愈急,一声声的哭诉:“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走了……”上官急红了一张脸,忙坐起身来去擦阿灼的泪,憋了许久也就说出一句“阿灼,别哭,我不走。”说了这句,接下来反反复复的也就这几个字了。
“上官其华……”阿灼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哽咽,“上官其华、上官其华……”
在枯桃树下,上官听着她哽咽着轻唤自己的名字,心中仿似被揉碎了一般酸酸软软,涩成一片。胸口跳动的心脏挤压出的血液暖遍全身。
那天,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朗朗晴日。
而今,此处景色没多大变化,可却只余一截断木……
心口一阵紧缩,上官其华不由深深呼了几口气方才平息下来。放下手中的凌霄剑,上官曲身抚摸这断木桩,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乌鸦妖那件事是十分蹊跷的。上官清清楚楚的记着那尖喙刺进了自己的心脏,但是为何后来他却半点事也没有。阿灼说是他记错了,但衣服上破开的洞与满地的血迹也是他记错了么?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的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股力量,一股强到他有点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如同他一夜之间增长了数十年的内力……或是更多。
他问阿灼,阿灼却总是闪烁其辞不肯回答。
这事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明白……
地上一条青蛇快速的爬过,上官沿着它行径的方向望去,眸光映着阳光微微闪烁,那处是他下一个要去寻的地方——千年前的古国陈国的地宫。
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上官将桃花树养得很好,阿灼也恢复了不少,贪玩的性子又冒了出来,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沉默了许久,答道:“报仇。”
然后阿灼便带着他进了地宫,挖了不少财宝出来,也偷出了这柄凌霄剑。
也是那时上官其华才知道,阿灼口中的“一夜暴富的土豪”竟然是陈国国君,而那个土豪儿子便是陈国太子。
上官依着记忆中阿灼带他走过的路线进了地宫,狭长的甬道之后蓦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浩浩殿堂。据阿灼说,那陈国太子天生口吃,被大臣所不喜,因而生了叛逆之心,正道学问没学多少,倒将玄学八卦之法参透得彻底。
这地宫便是依着他所算出的风水来建的,千年来还真的没有损一砖一瓦。
地宫的尽头两旁开了两个大坑,里面装的全是陈国太子生前喜欢的珍宝,中间放有一张寒玉床上面本应躺着太子的尸身,但是上次上官与阿灼进来之时便没有看见太子的尸体了。上官心里有些发毛,阿灼却不甚在意道:“那家伙生前就神神叨叨的,死了后或许诈尸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次……
行至地宫尽头,上官微微一怔,这次……连寒玉床也不见了……
上官心里猛的冒出一个想法,忙跑到地宫的两边,往坑里一望,里面的珍宝都好好的放在里面。没有外人来过,上官其华心道,外人来绝对会先偷这些宝物,谁会动那样一张笨重的床!
他又行至寒玉床曾摆放过的地方,寻找到了重物摩擦地面留下的痕迹,这印记还很新,应是不久前才搬走的……
“阿灼……”突然的欣喜让他声音止不住颤抖。
知道她还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二、灯火阑珊
她为什么离开?又去了哪里?
这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上官其华,他不知道,唯有漫无目的的寻找,不停的失望,不停的寻找。以前他问过阿灼,为何要帮他报仇,阿灼笑着说:“你们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妖怪也要有啊。”
只是他一直不知道,阿灼的念想到底是什么。
离开百里坡之后,上官其华独自一人走过了之前他与阿灼一起走过的所有地方,每一株平凡无奇的草木此时皆成丝丝回忆,缠绕心头挥散不去。
他走过深山老林,记忆中的阿灼在溪水小河中踏来踏去的嬉笑,他独卧郊外野庙,听着庙外沙沙雪落,回忆中的阿灼便坐在火堆的另一边给他细数今日碰见的有趣的事,寒气氤氲漫入心底,湿透了过往回忆。他路过花街柳巷,听闻红楼上的飘零歌女凄声低吟,记忆中的阿灼便在他耳边有学有样的唱“透骨相思间……”。
当时的阿灼一定不知,有朝一日,木讷迟钝的上官其华竟会日日皆活在透骨相思间……
每日皆是期待又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