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顾家三少（1 / 1）
风阴冷，月隐遁。漫无边际的黑夜，掩去一切白日见不得的污秽。
——亲亲，等那个老不死的咽了气，我就跟你双宿双飞，永不分离。熟悉的女声，让他惊骇莫名。
——老不死的也活不了多久了，等他吃了我这包夕阳红……嘿嘿，包管他一命呜呼！话又说回来，到时候你可不要舍不得你的心肝肉疙瘩。
——你说那个贱种？哼，只要一看到他我就想到当年老东西强抢我入门的屈辱，我巴不得连他一起毒死才干净！
——你这女人倒真是毒得狠呐，虎毒还不食子呢！
——怎么，你怕了？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人家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你！你才是人家的心肝肉疙瘩……
□□的交欢声在天地间回荡，他跌跌撞撞地在树林间穿行，班驳的树影隐去娇小的身形，迷蒙的雾气铺天盖地地袭来——
——小云，娘在这里，你快出来啊！
不要不要不要！她要毒死他！她要毒死她自己的亲儿子！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树影中，他伸手掩住自己快要冲出口的低泣，像片风中飘零的落叶一样颤抖着。
——乖儿子，你应娘一声啊！
他不敢出声，连呼吸的气息都屏住。
她想要毒死爹和他，毒死她的丈夫和儿子。
睡梦中的人不安地扭动着，额头鼻翼冷汗涔涔。
“他痛得厉害吗？” 一道女声担心地问。
“大夫不是说了死不了吗。” 另外一道清朗中性的声音回答她，口气听来颇为不善。
“他说不定是做噩梦了。小时候我发高烧时就会一直做噩梦。” 她将耳朵凑到他不断蠕动的唇边，细细聆听了一会儿道：“好象在说什么不要不要。”
十七闻言哆嗦了下，心想他该不会梦到十三姐要非礼他然后一直叫不要不要吧……
“十七，我去煎药。你在这边守着他。”
十七忙从她手中夺过药方，抢道：“还是我去煎药吧！” 拜托，他才不要跟这个祸水独处！
十三看他快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怎么了？” 她纳闷问道。
“十三姐，你……应该不会对一个动弹不得的病人下手吧？”
十三闻言立刻现出一脸被侮辱的怒意：“当然不会！我也是很有节操的！”
那他就放心了。
慕容十七转身满意地离去。
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顾少卿在睡梦中一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象是，有雨滴从屋檐上滴下来。
他困倦地睁开眼，视线首先触及的是镂空窟窿的床顶。
这是在哪儿？脑子中有一瞬的困顿。
吧嗒，吧嗒。奇怪的声音仍在继续。
他很快想起来，昏睡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在去苏州分堂的路上，遇到影煞门最顶尖杀手的追杀。然后……被两个很奇怪的姑娘给救了……
吧嗒，吧嗒。这是什么声音？
顾少卿终于转过头看去——
十七端着药碗走进门，看到的正巧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亲亲十三姐嘴咧得像个傻姑，两道小溪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而被她直勾勾盯着的那人，也直勾勾地盯着她，双手紧抓被褥，一脸仿佛刚吞了只苍蝇的嫌恶表情。
十七早就见怪不怪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成功吸引了另外两个人的注意。
顾少卿欣喜道：“十七姑娘！” 那神情，就像看到了救星。
十三也欣喜道：“十七！太好了，顾公子醒过来，药刚好也煎好了。”
十七将药碗递给她，撇撇唇道：“十三姐，麻烦擦下口水。” 这女人，就不能稍微掩饰一下吗？
十三立即神色肃穆地强调：“我绝对没有对他下手。”
“我知道，你是很有节操的。” 十七很欣慰道，拍拍她的肩，“很好，继续保持。”
他说完，转身便想出门，从头到尾连余光都没有瞥床上的那人一眼。
“十七姑娘！”
十七神色未变，当没听见，径自出门。
“十七。” 出乎意料地，十三拦下他。
他皱眉，看着她将药碗塞回他手中。
“还是你去喂他喝药吧。” 她是花痴，但不是白痴。他看着她时的嫌恶，看到十七时的欣喜，她都看得明白的。
“我不要。” 十七断然拒绝。
“你乖啦。” 他家十三姐像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头，“生病的人最大，你迁就他一下啦。”
十七阴沉着脸，最终还是一脸不爽地妥协了。他端着药碗走进去时，十三还不放心地拉着他叮嘱道：“你要面带笑容一点，这样生病的人看了心情愉悦才会好得快。”
十七额上青筋开始暴出，但仍是听话地挤出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很勉强，跟哭一样。
顾少卿躺在床上，一直看着眼前这一幕。尽管十七正如他所愿地向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着掩门出去的慕容十三。
忽然觉得……有点看不透她。
十七显然也听到了十三出去的声音，因此他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爱喝不喝！” 伴着一声冷哼，药碗被重重摔在桌上。
顾少卿看着她，心里万分后悔起来。他不知道之前慕容十七为什么会对他有敌意，但显然，他现在恶劣的态度肯定跟自己刚才对十三的态度有关。想到那位十三姑娘，那女人一副想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是令他恶心，但是他应该早习惯了啊，对他来说，应该用向来傲人的自制力将厌恶掩藏起来。她对他有企图，那是好事，是可以加以利用的。至少在他伤愈之前，在洌青来接应他之前，他还要靠她们保护，还不能得罪她们。
又是一声冷哼，十七嘲讽道：“你这人报恩的方式还真是奇特！”
顾少卿顺势歉意道：“是隐之唐突了。稍时一定亲自向十三姑娘请罪。”
十七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絮絮叨叨道：“你要知道，昨儿个十三姐一夜没睡，通宵地守着你。她就是怕你伤口发炎，结果，到了三更时分，你真的伤口发炎高烧不退，也是十三姐，跑了好几里路给你请来的大夫。你倒好，一句谢谢没有，还摆出那种脸色给她瞧！你这人，良心是不是被狗啃了啊！”
“是在下不对。” 他道歉的话说得真诚，心里却是冷笑数声。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那个十三那样为他，还不是因为对他有所企图？
所谓天下间的女人，全都是一类货色。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女中豪杰，每每见了他，还不都是眼光发直？！他看到那种女人，只会觉得恶心下作，就跟他那个□□的娘一样，勾搭汉子，还想要毒杀夫子。
“好了，喝药吧。再摆就要凉了。” 十七放缓了口气，将药碗端到他唇边。他倒不是担心他的病不会好，他是怕十三姐担心。
顾少卿顺从地喝完药。
“对了，十七姑娘，在下尚不知你与十三姑娘的姓名。” 他很想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何来路。
十七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不悦道：“你问那么多干吗。你知道我叫十七她叫十三不就得了。”
十七拿着空碗从房间走出来时，正看到十三坐在楼下的木桌前啃馒头。
这时，天色还未亮。空荡荡的客栈大堂内只有那一个人。
她很专心地在啃，唏唏唆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内显得很突兀。
十七忍不住嘴角含笑，静静站在楼上观赏了一阵才走了下去。
“他怎么样了？” 刚坐下，慕容十三一见他便问。
“喝过药，睡下了。”
对面那人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神色，随即皱眉抱怨道：“这馒头好硬，磕得我牙疼。”
慕容十七瞧见她面前放着两个盘子，一盘里有两三个干瘪馒头，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块糕点。他诧异道：“怎么不吃糕点？” 有能入口的不先吃，难道还想留着看不成。
十三一脸郁卒道：“我翻遍了厨房，只找到这一块糕点。” 说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你忙了后半夜也饿了吧？来。”
十七微一怔忡，随即摆手笑道：“我不爱吃甜食的。” 整个慕容家上下也只有她跟九哥是出了名的爱吃甜。
十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双目灼热地盯着盘中糕点。就在慕容十七以为她快要扑上去之时，却见她咽了一口口水，从怀中取出手帕迅速将那块“诱人”的糕点包了起来。
一边包还一边喃喃自语道：“生病的口人口舌较淡，需要吃些有味道的。”
十七张嘴欲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他从盘里抓起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咯蹦——”，牙齿震得生疼。
“十七，” 十三又啃吃啃吃地啃起她原先那个馒头，仰着头跟他说话，“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顾……潘安呐？” 她还是不记得那人的名字，只记得貌似潘安。
唉，他们已经出来半个月了，她好想慕容山庄的每一个人，好想念九哥……的糕点啊。
十七含糊道：“这种事嘛，急不得的。” 眼见她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拍拍她安慰道，“十三姐，你别灰心啊，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能遇到他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层层叠叠地展开铺在桌上。
十三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见上面最右边写着“江湖世家分布地图”几个大字。
十七像模像样地看了一阵，点头指着一处道：“我们现在在皖县附近，而飞龙堡在这里。我们只要沿着东南方向一直走，不出半个月就能到达飞龙堡所在的苠州城。到了那里还怕遇不到顾三少？” 他得意地合上地图，慷慨激昂道：“好！明天一早就出发！”
十三正欲答话，忽然看见十七脸色一沉，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心下一惊，侧耳细听，听到有很细微的扣门声响起。
是谁？！现在刚过四更天，投宿早过了时辰，用膳的时辰却还没到。难道——
十三与慕容十七同时望向楼上，后者当机立断道：“你快带他走，这里我来应付。”
十三急道：“你去带他走！”
说话间，敲门声渐大。
十七也急道：“他们要杀的是姓顾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十三姐你武功比我好，由你去保护他再合适不过了！一个时辰后，我们约在城郊的十里亭见！” 见她迟疑着不动，他压低声音叫道：“你快走啊！姓顾的要是被那些人搜出来，到时我们一个都走不掉！”
十三听到此处，终于一咬牙道：“好！”
她跑上楼梯，还是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他：“十七，你要小心！”
慕容十三跑进客房，二话不说便弯腰抱起床上沉睡的美男子。当她掀开窗户准备往下跳的时候，正听到楼下十七清朗的声欢快道：“客倌，住店吗？”
这个窗户离地大概有一丈半高，对于一般的习武之人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只是应该…
十三瞪大眼，看着眼下的地面，突然觉得头晕目也眩。
没错，慕容世家最无法无天的两个魔头，原来都有各自的软仂。
十七是怕血，十三则是怕高。
“客倌，来，这边请。” 耳边已响起木质楼梯的咯吱声。
没有时间了！
她十三心一横，眼一闭，咬牙跳了下去！
疼……顾少卿被震得醒过来，下意识刚想□□，却被人迅速掩住口鼻。
黑如墨玉的眼眨了眨，他还未从入眼的景象中清醒过来，身子已被人一把抱起，那人拥他在前胸，奔跑的动作矫健如豹。
“十三姑娘！” 高烧过后的脑子总算挤出一丝清明，他难掩震惊的声。
现在是什么状况？脑子飞快运转着。
该不会是……
“十三姑娘！你快放我下来！” 他忽然叫道！心里恶寒，想道这女人该不会色心大发劫持了他吧！
“追杀你的人到了。我们在逃命。” 她简洁解释。虽然抱着个人在狂奔，出口的声音仍是平稳有力，可见内力深厚了。
追杀他的人？
顾少卿愣了愣，注意力随即放到眼前的事上来，忙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好歹他也是堂堂飞龙堡少主，竟然被个女人抱在怀里狂奔！这要是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在江湖上立足了！
慕容十三却是压根儿少根筋，大咧咧道：“没事！我抱得动的！”
他又羞又恼：“男女授受不亲……” 这女人还有没有廉耻之心！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有的没的。” 十三也对他不合时宜的假道学感到很不屑。她和十七拼了命地在救他哎，他还尽给她找麻烦。
顾少卿一时无语，他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负荷剧烈的运动，可是……
心里莫名地就憋了股气，他闷闷地撇过头去不说话。
十三也没有再跟他说话，两人一路默默无言。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终于赶到了与十七约定的十里亭。
此时，东方微露鱼肚白。十三放开怀中的人。早起的风凉意瑟瑟，甫一离开之前温暖的胸怀，白衣男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女子的外衫披上他的身。
他抬头，微诧异地看着她。
十三把他的目光解读成担心，笑笑道：“我不冷。我自小身强体壮，很难受凉的。”
迎着她关切的眼光，顾少卿竟然会觉得很难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他沉默了半晌，终是不伦不类地披着那件女衫。
“你饿了吧？”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递给他。
他皱了下眉头：“我不爱吃甜食。”
“一定要吃。你大病初愈，不吃东西怎么会有体力。” 十三坚决道。
她执意把布包塞到他手中，双眼却是死死盯着那块糕点，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顾少卿忍不住嘴角微扬，伸手接过糕点，一掰为二，将大的那一半递给她。
她双眼闪亮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津津有味道：“好吃，好吃。” 那模样，就好象吃的是山珍海味一样。
他笑道：“要说糕点，苠州城的宝月阁才算一绝。他们阁里的杏蓉糕，凡是吃过的人皆是赞不绝口。”
“我要去！” 她当即把这个名字牢牢记进心里。
他微笑着，低头咬了手中的糕点一口，也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看她吃得香甜，以往觉得异常腻口的东西今日竟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十三也跟着咬了一口糕点。
这样，迎着初升的朝阳，两人并肩而坐。风吹起他和她的衣衫，偶尔带起一两句闲谈的低语，气氛很是安逸。
两人从背后看去，就像是一对闲暇享受生活的小情侣。
其实，十三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闲适，她一直担心着慕容十七。
其实，顾少卿也是心不在焉的，他在想着的是，该如何尽快与洌青取得联系，尽快赶去苏州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