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和你一起幸福（1 / 1）
公司统一的培训在第六个月正式结束，余下半年留在意大利也好，回国也好，都是实习期，没办法立即回到原来职位，等到一年期限结束，参加统一考核后才能开始工作。大部分同事培训期一结束就回国了，一方面想念家人朋友，虽说意大利工作环境比国内要好得多，但是毕竟那边才是事业发展的主战场，早些回去利大于弊。
宋唯倒是不慌不忙，把回国的同事一个个送走之后才开始收拾行李，安娜眼泪汪汪地抓着她的手作依依惜别状：“宋唯啊我好舍不得你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以后还来不来了啊你不来我可肿么办啊……”宋唯起了半天鸡皮疙瘩才找着个缝儿插了话进去：“等等等会儿……谁说我要走了？”
“嗯？那你这是？”
“我总得犒劳一下自己这几个月的辛勤劳动嘛，所以想趁着这一个星期假期去一趟罗马。”
“哦……哎呀你不早说害我浪费半天感情……”安娜面部表情的调整和她的作风一样迅速，“嗯……你不想家么？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只是还有点儿问题没想清楚，不敢回去。”
“感情问题吧？”
宋唯不做声，埋头叠衣服，安娜伸手在她脑门上戳了戳：“教育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到自己身上还不是一样没主意。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管不着，把你送我那两字儿再还给你吧。”宋唯抬头看她，安娜起身揉了揉她头发，“随心，知道不？”
安娜咋咋呼呼地在门口换鞋，“幸好没准备请假去送你，不然这个月全勤又没了。”穿好鞋袅袅婷婷出门，没走几步又回过来扒着门框嘱咐宋唯：“你别玩儿太久，我这儿还有一大堆活儿等你做呢知道不？”
“给奖金么？”
安娜想了想，缓慢而深沉地摇了摇头，然后在枕头飞来的同时“啪”一声关上了门。
出门之前想了想还是给爸妈发了个短信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安排，等了会儿没有回复，便把手机扔进了随身的包带走。之前跟他们商量的时候说是培训一结束就回去，但事到临头又改了计划，估计免不了一顿数落了。
火车进入罗马时天色很明显地阴了下来，宋唯忐忑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在这个季节的罗马太阳下溜达两天的话，她这身儿脆弱的皮基本上就算报废了。可惜宋唯在找预定的旅馆的过程中发挥了她注意力极度不集中的特点，数次被路边的某个形状诡异的石头或者某间小店里传出来的音乐声吸引过去，然后顺利迷路，所以最后宋唯找到旅店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走了一天腿都快断掉，躺在床上挺尸的时候被胃唤醒，于是扶着墙出去找干粮。旅店老板娘皱纹里都透着善良，坐在前台看见宋唯脸色不对说什么都不让她出门了，拖到自家餐厅里不到五分钟就捧出来一盘子意面，色香味俱全，旁边还缀着绿的西兰花和红的西红柿。宋唯透去感激的一眼，狼吞虎咽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吃饱喝足后才想起来道谢，出口竟是中文，老板娘毫不惊讶问道“好吃吗”，发音十分地道。这回轮到宋唯惊诧了，老板娘笑眯眯说儿媳妇是中国人，在附近的学校当老师。宋唯顿感亲近，说有时间一定要见一面，异国他乡的遇到同胞太不容易了。“不如让她给你当导游？”宋唯连忙摆手，“我只去个角斗场，不用麻烦的。”口气有些慌乱但神情里的拒绝意味并不含糊，热情的老板娘便不再坚持，嘱咐了几句便让她回去睡觉。
第二天起床拉开窗帘果不其然闯进来一大片泼辣的阳光，宋唯叹口气去包里找防晒霜，看到手机的时候才想来还没收到爸妈的回复，犹豫了一下索性打电话过去，那边是正在通话中。这种巧合倒是难得一见，宋唯诧异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又发了个短信便收拾了包出门。
天色很好，蓝天在云层的晕染下显得有些厚重。毒辣的太阳挡不住游人如织，宋唯跋涉到角斗场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远眺拍照而是找树荫，她觉得自己快被晒升华了。
灌了两瓶水后宋唯总算找回了力气，抬眼看向百米外的斗兽场时习惯性地想要找些形容词来把这种纯粹的视觉感受具象化，但终是无果。所以说像这种历史性建筑一定是要亲眼看亲手摸的，电视杂志上看到哪怕几千次都算不得数。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华丽或枯燥的文字，还有那些存活至今的见证人，他们都没有资格被称为历史，只有建筑，只有安静地以旁观者的身份度过了千百年的带着血迹和刀痕的残垣断壁，配得上这两个字。他们脆弱而又坚强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却又不发一言，时光匆匆经过他们也不挽留，只是圆滑了所有的轮廓，变得愈发安静而悲伤。
等在检票口的队伍长得让人咋舌，宋唯伸出半个脚丫子试了试阳光的辐射程度后果断决定保持现状不动摇。树荫下人来人往，栏杆旁边有化装成罗马皇帝和角斗士的乞丐，旁边的情侣小声争论要不要过去合影，不远处有脖子上挂着好几个镜头的摄影师正在比划角度，对准的却不是斗兽场而是人群。宋唯饶有兴致地赋予他们各种角色和台词，然后试图发展处矛盾□□和结局，可惜脑回路的结构太过错综复杂，思维太容易发散开去，最后在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点儿上回过神儿来，才看见旁边的亚洲姑娘指着自己的包一脸犹豫，似乎在考虑应该使用哪种语言。宋唯听见包里熟悉的手机铃声，感激地冲她笑笑，掏出来接通：“妈妈？”
妈妈的声音飘渺得像来自于另一个星球：“钟云的妈妈昨天脑溢血进了医院，你……”
通话被掐断了，屏幕上空了格的电池图标苟延残喘地闪了几下然后彻底暗了下去，宋唯想起来上个星期忘了给它充电。握着手机发呆的时候旁边的姑娘又伸手碰了碰她，选了中文：“你的脸色很不好……”
宋唯扭过头去冲她咧了咧嘴，示意自己没事，眼泪却差点儿掉出来。
脑子里能回忆起来的钟云提起他妈妈的时候并不多，第一次是在她把熬了一个下午的排骨汤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咬着勺子笑得一脸餍足：“好吃极了！真不愧是我媳妇儿！”
宋唯笑他是个吃货，眨了眨眼不怀好意的笑：“我还以为你会说有妈妈的味道呢，那可是经典台词……”
“唔，大概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味道，不过你做的就很好，是最好的。”
宋唯愣了愣：“你妈妈……”
“他们都是教授，工作很忙，我是爷爷带大的。”钟云眼里有淡淡的疏离，没有怨恨或是难过，“习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落下来，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现在好了，我爸妈一直想要个儿子呢，这下赚大发了。”
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底下是一片湿润的笑意：“我可不要当儿子，我要当女婿。”
宋唯咬着嘴唇拿筷子戳排骨：“女婿不就是半个儿子么……”
他笑着来勾她的小拇指：“那就早点儿把我领进门吧，”排骨汤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和小手指窝里传来的温度一样温醇，“我好想念妈妈。”
现在，这里，和那个在自己身上寄托了所有眷恋期待的人隔着七个时区，宋唯一下子丧失了听到他声音的勇气。
买了连夜的火车票回米兰，安娜和钱坤听说她第二天上午的航班回国的时候明显还处在梦游状态：“你说什么？”
她把手机夹在颈窝里笑道：“你们没听错，我明天回国。”
“你不是在罗马么？怎么忽然又要回去了？”
宋唯拉好行李箱的拉链，把手机拿下来：“我爱的人在那儿。”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安娜“扑哧”笑了一声：“好吧。”
“对了，钱坤，好好对安娜，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啊，不管在哪儿我都会赶过去的，听到没？”
“谨记在心。”
俩人用的中文，安娜听不懂，小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让他明天来送我去机场，行不？”
“那有什么不行的，你一个人小心点儿……”
“嗯。”
宋唯回国没通知爸妈，拖着箱子开门的时候妈妈正拿着个鸡毛掸子站在客厅作防卫状：“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哎呀愣在那儿干嘛，帮我把箱子弄进去，沉死了。”
“我还以为进小偷了呢……你这孩子回来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儿……”妈妈捧着她脸端详了一会儿，“唔，瘦了一圈儿。”
“胡说八道，以前那是婴儿肥……爸呢？”
“买东西去了。回来看钟云的吧？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妈你做点儿东西给我吃吧，我晚上就回北京了。”
妈妈答应着去厨房下面，宋唯看见电视柜上全家福旁边多了一张照片，爸爸妈妈乐呵呵的笑脸中间夹着挤眉弄眼的钟云，照片右下角标着时间，是年三十晚上。宋唯换了衣服走进厨房，从后面抱着妈妈轻轻晃：“妈妈……”话音未落鼻子倒先酸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家里熟悉的油烟味刺激的。
“都回家了有什么好哭的，在那儿还没哭够啊？”
“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娘啊我有啥不知道的。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钟云呢？”
“他告诉你的？”
“没有，不过有一次你跟我们视频的时候他在旁边，你爸让他过来和你说句话他非不肯……那表情看着真叫人心疼。”
宋唯不说话了，从冰箱里掏出个苹果咬了一大口。
妈妈手上切着菜自顾自念叨，“这大半年的，钟云隔两个星期就会过来一趟，每次都拎着一大堆东西，阳台上那按摩椅也是他买的，还有洗衣机空调什么的也都添置了不少，邻居家都说这女婿真孝顺，你爸就说这哪是女婿啊，亲儿子都没这么贴心的……丫头啊，妈妈也知道，人再好你不喜欢也不行，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宋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跑到国外去呢？我记得以前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都不去的，怎么忽然舍得了？”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能和他过日子，像你和爸爸这样……我怕我做不到……”
“你从小心思就细，凡事都比别人想得周到，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妈妈当初和你爸爸才认识一个月就结婚了，然后磕磕碰碰小吵大闹一直没断过不也把你养这么大了，更何况你们都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你说呢？”
宋唯点点头，耷拉着脑袋蹲在旁边咬苹果核：“钟云妈妈怎么样了？”
“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不过还得住院观察……你打电话给他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不敢。”
妈妈恨铁不成钢地踢了她一脚，“起来吃饭，吃完了赶紧滚，下次回来不带着钟云一起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宋唯看了眼自己的行李箱，还是决定打车直奔医院——刚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应该是守在医院吧？
出租车在夜幕里飞驰，路旁明亮的街灯一盏盏滑过了无数，剩下的沿着视线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没有尽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和时间并肩同行的错觉。宋唯的心情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忐忑，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平静下来。虽然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但是最起码，这条路的某个地方，有钟云在那里等着。
护士站值班的小姑娘好像见惯了深夜造访的家属，让宋唯登记后便给她指了病房的方向，然后继续撑着头打瞌睡。行李箱的轮子滚在半夜医院静谧的走廊里颇有些鬼片的气氛，虽然隔两米就有昏黄的壁灯引路，宋唯仍然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病房门上有病人的名字，宋唯默念了即便，唔，不愧是教授，书卷气十足。窗户里黑洞洞的，瞧不见什么，手表上短一些的指针都已经爬到右半圈了，这时候敲门显然不是理智的行为。那该怎么办？打道回府吗？不是不行，但是……
宋唯垂头丧气地拽着箱子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揉了揉眼睛。
好想见他，好想他。
他说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妈妈了，可是一见面就是这种情况，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妈妈，会很累吧？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他会哭吗？
宋唯盯着门，想象一墙之隔的病房里，他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想来想去毫无头绪，脑海中竟难以拼凑出他的面容。五官足够清晰，只是眼神和表情辨不分明。
你会怎样看我？还会对我笑吗？
如果自己的目光是镭射线就好了，把门烧出个洞来就能看到他了。
宋唯这样念叨着，门就真的开了。
第一个念头是见鬼了，条件反射想尖叫，却在看到从门里走出来那个身影的刹那湿了眼眶。
宋唯挫败地低头咬住嘴唇，自己的泪腺也太发达了，怎么说哭就哭了。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鞋，然后是膝盖，那人蹲下了，肩膀被一双手扶住，宋唯攥紧了拳头才忍住没有哭出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宋唯？”
宋唯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个音节，怕一张口就变成嚎啕。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本以为足够平静的心情瞬间翻出了滔天巨浪，连带着全身都簌簌发抖，直到感觉到自己被他裹进了怀里，才敢抓紧了他的衣服呜咽出声。
“你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身，好去接你。”
宋唯摇头。
“刚回来吗？累不累？”
宋唯点头，又摇头。
钟云笑出来：“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好了我不问你了，等你不哭了再说。”
宋唯晃了两下脑袋把眼泪鼻涕都曾在他胸口上：“好了，我不哭了，你问吧。”
“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先回了家再过来的，一到北京就奔这儿了。”
“回来干嘛？”
“陪你。”
“陪我干嘛？”
“你妈妈生病了我当然要和你一起照顾啊！”
“为什么？”
“我是你媳妇儿啊！”
“那我妈妈要是不生病你就不回来了？”
宋唯低下头绞手指：“……可能晚一些吧……”
“那妈妈病好了你还回去？”
“对了，妈妈还好吧？”
“嗯，没什么大事儿，在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别转移话题，你还回去么？”
“当然不回去了啊，妈妈身体不好肯定要人照顾啊，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嘛……”
“哼，为什么不回去，在那儿多好，一个人多自由，到处是金发碧眼的大帅哥乐不思蜀了吧，连个电话都不打，我还以为……”
宋唯把他别过去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以为什么？”
钟云盯着她看了会儿，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角度：“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厚厚的头发遮在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隐藏其中看不分明。宋唯用手心贴在他脸庞，眯着眼道：“瘦了一大圈儿，”她伸出小手指去勾住他的，“钟云，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一个月内能把这一圈儿再胖回来，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钟云翘起嘴角，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奇异的光：“要是不能呢？”
宋唯伸手揉他乱糟糟的头发：“那就罚你娶我，因为你瘦成这样丑兮兮的，只配娶我这样的坏丫头了。”
钟云笑出声来，把她拽进怀里蹭了蹭：“你也知道你是坏丫头呀，说说，哪里坏？坦白从宽，说得在理的话我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宋唯圈着他的腰满足地叹气：“你那样爱我我却不肯信你，宁愿把自己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都不肯信你能和我相守，我是世界上最小心眼的人。”
“那现在呢？信了没？”
“没有啊，只不过终于发现我爱你比爱我自己还多，所以，就算以后会很辛苦会受委屈，我还是舍不得不要你。”
“看来大半年西方文化没少感染，嘴皮子跟抹了蜜似的。”
“啊哈哈也不看我是哪个专业毕业的，我还会吟诗呢要不要给你来一个？”
“谢谢不用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哎呀你不要这么害羞嘛小爷来给妞儿笑一个……”
“别拉我我要去上厕所难不成你要同行？”
“……早去早回。”
“哎呀别害羞嘛一起去一起去……”
“……滚。”
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天边的藏蓝色一点点变亮，钟云站在窗边招手叫她过去，笑容明亮温暖。起身的时候脖子里的小石头从衣领里滑出来碰到了下巴，握进手心的时候能感受到汩汩传来的体温。宋唯低头将它贴上嘴唇，微笑着，虔诚地，等待明天的到来。
那个，因为和钟云在一起而与过去几千个明天都不一样了的明天，叫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