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巧合还是天意（1 / 1）
回忆是一个已经拆封了的毛线团，你只要找出那个引头，一拉，它便会不受控制地哗啦啦滚下去，于是，所有被自己有意无意埋藏在脑子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席卷了所有感官，视线，呼吸，声音，都染上了回忆里的色彩。
宋唯掰着手指给果果数：“一年，两年，三年……从高一到大四，宋唯喜欢宁晗，整整六年。”
那时候两人的座位隔着一条过道，宋唯在右，宁晗在左。高中调换座位的规则很奇怪，从不会交错开，只是整体往左移动，最左边的移到最右边去，这就造成了围绕在身边的永远是那几个人的局面，至多某个星期左边或者右边会变成冰冷的墙。于是，隔着一条过道朝夕相处而且每四个星期就会体会一下小别又重逢之别样滋味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被暧昧眷顾了。
当初的宋唯还是女大十八变之前，貌不惊人，性情豪爽，顶着一头短发把自己当小伙子使。而宁晗，则处在一种被女生当作日记主人公和初暗恋对象的崇高地位上，两者的差距是有目共睹的。不过宋唯处在这样一种尴尬地境地却毫不自知，因为她并不觉得宁晗帅，至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帅。这个人头发乌黑，眼睛不大，单眼皮，鼻梁不挺，嘴唇很厚，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白皙滑嫩的皮肤，并不像那个年纪大多数男孩子一样满脸红疙瘩。这和宋唯理想中漫画美少年的外貌差距有点儿大，宋唯皱着眉和同桌埋怨：“宁晗属花儿的吗？怎么招蜂引蝶的……”石悦抿嘴笑笑，抬头看了眼被女生包围的某人，“他招他的呗，你烦个什么劲儿？”
“可是他打扰到我学习了，我要让老师把他弄走。”宋唯义愤填膺。
石悦写着字眼皮都不抬一下：“行了行了这话你都说过几百遍了，趁早行动啊！”
于是宋唯就不说话了，扭过头正好看见他咧着一张大嘴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厌恶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恨恨地站起来，貌似无意地撞开堵在过道里的几个女生，迈开大步走出教室。
宁晗很爱笑，笑起来嘴咧得大大的，眼睛亮亮的，笑声是很奇特的“哇哈哈哈”，每次宋唯看到他的笑容，总忍不住也跟在后面笑，边笑边问他为什么笑，听明白原因后两个人笑成一团，招来周围各种各样含义不明的目光。每次宋唯不开心，宁晗就会在她唉声叹气的时候突然夸张地来一声“哇哈哈哈”，总是能够让宋唯立刻笑出来，哪怕脸上还挂着泪，这几乎成了他用来对付她的独门秘技。
可是只对自己笑就够啦，为什么对别人也能笑得这么欢呢？
心情郁闷连带着胃口都不好，宋唯走到食堂简单扒了几口饭就回到教室准备上晚自习。时间还早，教室里没什么人，宋唯刚坐下宁晗就风风火火跑进来，坐在她旁边盯着她看。宋唯心里还窝着气，又不好明说，便僵着身子别别扭扭地收拾桌子不管他。
过了一会儿，宁晗终于忍不住了，用手指戳戳她：“嘿！”
宋唯只好扭头看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你你你你额头怎么了？”
宁晗反而笑了，像摇了半天尾巴终于换来主人奖励的小狗：“踢球的时候被球砸到眼镜，这样飞出去——”宁晗手舞足蹈地比划，“然后就划伤额头了，眼镜也断了。”
宋唯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疼吗？”
“有点儿。”
然后就是诡异的沉默，宋唯犹豫着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心里酸酸的感觉是不是心疼——便伸手过去碰碰，不碰还好，一碰宁晗的脸色就变了，宋唯赶紧收回手，也不敢再看他：“晚上回去涂些药吧，不然留疤可丑了……”其实都是废话，但是她害怕不发出些声音的话旁边那个人就会听见自己的心跳。
很多女生都喜欢宁晗，宋唯知道。她们喜欢聚在他周围听他聊天扯淡，他总是能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把气氛弄得异常活跃，更多的时候守在操场边上看他跑步跳高打篮球踢足球甚至玩儿溜溜球，无所不能，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获得欢呼。
可是宋唯最喜欢的，是画画时的宁晗。
没几个人知道他会画画，他也只是在一次和宋唯传纸条聊天时不经意提起来自己学书法时顺便画过一点山水，不过最经常画的还是自学的素描。宋唯表示不相信，他第二天便带了两张小时候的画过来做证据，乐滋滋地等着宋唯惊叹。怎么说自己也在省级比赛里得过名次的，要唬住她绰绰有余。
可是宋唯端详了半天，很无辜地摇摇头：“看不懂。你画的啥？”
宁晗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下午上课的时候宋唯正在打瞌睡，左胳膊肘忽然被撞了一下，她立即清醒，警觉地望向老师，发现没有异常，又奇怪地看向宁晗：“干嘛？”
宁晗递过来一张纸，宋唯接过来看了一眼，脸一下子就红了。
纸上是她的侧面素描，再熟悉不过的眉眼，甚至连手表带子上奇怪的纹理，口袋里不小心露出的钥匙挂件，都被丝毫不差地呈现在了纸上。宋唯暗暗教训自己：被人观察了这么久，你竟然都没感觉吗？
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盈着，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画细细端详，半晌才侧过头去指着画的右下角上一个奇怪的符号问他：“这是什么？”
“我的签名，NH，以后你如果看到这个记号就说明那是我画的。”
宋唯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你会一直画下去吗？”
宁晗停下笔，侧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神，嘴角微微翘着，眸色深沉：“那我画了，你会看吗？”
“当然啦，只要你画，我就看。”宋唯眉眼弯弯地一口答应。
“你说的哦！”宁晗忽然笑起来，又是一脸褶子，“不许反悔。”
宋唯也笑了，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只是那时不知道，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约定，也是唯一一次。
年少时的爱恋，太淡了，只像在友情之上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纱，因而显得纯洁。没有牵手，没有表白，只靠着相视一笑就确定了彼此要一直走下去的心意，然后傻乎乎地相信，两个人，真的能一直走下去。
宋唯曾经无数次回想起了高一那个遥远的下午，自己咬着嘴唇站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拼命掐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面前办公桌上摊着的是自己和宁晗传的纸条，所有，厚厚的一叠，都被乱糟糟地扔在桌子上，像在阳光下腐烂的枯木。上面每一个字都在提醒自己在写下那些笔画时候的心情，很快乐吧，很甜蜜吧，可是给自己带来所有快乐和心悸的人现在就站在自己旁边，认真地跟老师保证，自己和他之间只是普通同学关系，为了不影响学习，以后不会再传纸条了。其实纸条上的内容很普通，只是玩笑或者鼓励，有些甚至只是问题的解答，但都被宋唯珍藏着，收集在好看的本子里，没事的时候会拿出来看上面画着的皮卡丘和小超人，再枯燥紧张的日子，也都有了色彩和活力。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解释和保证呢？宁晗？它们对你来说都只是一堆废纸吗？宋唯扭头认真地盯着身边的人，想从他眼神里看出些什么，她知道他的眼睛不会撒谎。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什么都没有，他平静得让人心凉。
从办公室出来之后两个人的座位便被调分开了，一直到高二分文理科，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宋唯学会了伪装。她和以前一样，上课打瞌睡，冲进食堂抢饭，体育课上偷懒，和朋友们打打闹闹笑得阳光灿烂。她以为她骗过了所有人，其实没有，朋友们只是在帮着她骗自己。毕业之后的同学聚会时，石悦淡淡笑着跟她说：“其实我们都知道，都能看出来。那之前你没那么活泼，相反，很敏感，经常哭，只不过每次哭宁晗都会逗你开心。宁晗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不会哭了。”
宋唯点点头，她跟自己发誓要坚强，忍着，等着他自己来说清楚真相。
“真相是什么？”果果见宋唯停下不再说，忍不住开口问。
“他没有解释。分班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对话，那么大学校，那么多人，要变成陌生人很容易的。一直到高考结束我才见到他，那时候很乱，到处都是人，他搬着书往下走，我在上楼，就撞见了。”
“他停了停，看了我一眼，然后被后面的同学推着走了。”宋唯眼里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笑意。
“就是那一眼，让你等了六年？”果果有点儿不敢相信。
“说不上等。我们至今都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想过去找找看，他也没有来找过我。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默契。”
“见鬼的默契。”果果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见到他，可是就算见到了能怎么样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想……”
果果伸手摸摸她的头：“傻孩子……”
宋唯喝了口酒，又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起这个故事了吗？”不等果果回答她便自顾自笑了，把头放在桌上闷闷地说：“钟云和我说他喜欢我时候的眼神，和那时他在楼梯上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