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1 / 1)
段若水与陆依琦两人一路慢悠悠而行。
段若水此生何曾得这般心无所思,优哉游哉,得享闲情逸致。心中的失落之意渐渐淡去,才真正体味到清闲滋味。每逢想起龙二,不知龙二的丧事办得怎样,心中感伤之时,有陆依琦在旁好言相安慰,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心中也早知龙二离去之时不远,由是伤心越减,怀念之情越盛。
陆依琦自然不会催促,只要与段若水相伴,无论要往何处,都心中欢喜。两人也不再雇车夫,陆依琦只是要段若水刻意避开江湖中人。虽然江湖上认得陆依琦的人几乎没有,但认得段若水的着实不少,即便是遇上的人只认得段若水,并不认得她陆依琦,人家看到自己这么一个女孩子忽然出现在段若水身边,不用询问,便是多看一眼,那也要羞死人去。此言也正合段若水之意,他也不想遇上熟人之时彼此神色不自然,还要多费诸多口舌。
段若水本体弱,不堪劳顿,最多时一日仅走一两百里,有时一日仅走几里路。每逢走到风景秀美之处,心旷神怡,流连不舍,游兴终日不减。常抚琴瑟瑟以应风声,起舞翩翩以和气爽,峨吟追忆故人,舒眉赞叹秀色之今昔。偶然间心有灵犀对眼相视微笑时,心神融汇,刹那忘情陶醉,极尽人间逍遥。
每到名胜古迹之处,段若水博学多闻,甚少有不识得之处,指指点点,有时心有感触,笑道:“若在从前,我不知会生出多少嗟叹,如今心境不同,却有另外一种滋味。”陆依琦见识之广远不及段若水,然听段若水解说后,所领略的意境犹在段若水之上,常让段若水不胜惊叹。
自开封府过黄河以来,渐行渐冷。两人都是讲究享受之人,早置诸多御寒玩乐之物,更兼陆依琦心巧,将这辆大马车内装饰得舒心悦目,料想到了天寒地冻,车内也其乐融融。
历两个月有余,才出得关来,其时已是小寒气节。
苍穹无尽,雪白无垠。
无垠的白色中,分不清天与地。
“也分不清冷与暖,也许根本不需要辨清甚么冷暖。”段若水说道,拉开马车门,一股寒风卷着雪花卷入车内,原本暖和的车内,顿时失去了暖气。忽然间的寒风扑面,冷得真切。
陆依琦笑道:“车内茶香炉热,车外冰天雪地,一扇车门便隔开了冷与暖,只因人在门内。”
又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把血痕剑送给阴婆婆?”
段若水关上车门,笑道:“我也不知。”
陆依琦笑而不语,她知道段若水不会仅仅这般回答。
“把血痕剑送给阴婆婆之后,我才知道为何要送给他。”
陆依琦掩口笑道:“你这句话很好笑。”
段若水也忍不住点头笑道:“这话的确很好笑。”
陆依琦笑道:“你是还有些事未能想透,所以才这般说道。我知道你言出必准,从来不肯轻易口出含糊之词。”
段若水一笑,道:“无需再等多少时候了。”
陆依琦微微一叹气,道:“阴婆婆的万毒谷便在这一带么?”
段若水点点头。
陆依琦很喜欢这片银白的天地,银装素裹,玉树琼枝,无垠,无暇,无垢,是人世之外的清净之地,怎能有一个名为万毒之处。
段若水知她心意,笑道:“万毒谷名为万毒而已,难不成非要是个沼泽瘴气之谷么?”
陆依琦微微一笑。
又行了数日。
这日中午,马车才转进一个两峰相夹的谷口,车外寒风呼啸之声乍然而止,似乎忽然间万籁俱寂。两人自出关以来,无论是在车上,野外,还是在客栈之内,寒风夹着雪花的尖声呼啸,不分日夜充耳不绝,此时忽然听不到风声,顿时觉得耳朵嗡鸣。
段若水脸上欢喜,喝停马车,对陆依琦一笑,起身推开车门,走出车外。
陆依琦也跟出车外,雪花漫天飘落,煞是好看。不如它处风卷雪片狂飞乱舞,问道:“到了万毒谷?”
段若水道:“这时万毒谷了,好个藏风之地,鬼哭狼嚎中独得安宁,阴婆婆好会享福。”
陆依琦伸手拂去飘落在段若水身上的雪,笑道:“这般景象才真的是赏雪。”
段若水回身来捂住陆依琦的手,柔声道:“我一个人先进万毒谷,你回车厢里等我,好么?”
陆依琦心里自然不愿与段若水分开片刻,但她也知道段若水心里何尝不是有一百个不情愿。若非不得已,他也不会这么说。微微一笑道:“好。”
段若水苦笑道:“我本没有能耐闯入万毒谷,要带着一个人进去,更是绝无可能,当世恐怕只有七叔能够做得到。还好我并不要真正的闯进去,只需让阴婆婆知道我来了便好。”
陆依琦道:“那你小心些。你要去多久?”
段若水看一眼天色,柔声笑道:“说不准,还有两个时辰便要天黑,天黑之前我无论如何都回来。”
雪晴,阳光经冰雪反射,有些刺眼。
马车不远的斜坡上几株不知名的树,被大雪压得枝垂欲断,垂手可折,陆依琦心中一动,自出关以来,不曾见到鲜花,车内花瓶空空已久,何不折些冰枝,插在瓶中观赏。于是披起猩红貂皮袄子和批巾,抱起一个花瓶,缓缓走上小坡。
冰枝里抱着的绿显得格外的嫩,陆依琦褪下棉手套,小心翼翼的伸手上去,生怕动静过大了点,压在树上的雪震下来,洒落一身。好不容易折得七八枝,略加修整一下,插到花瓶中,高低不齐,错落有致,果然是晶莹剔透,冰内枝叶清晰欲动,一股绿意似可闻。
陆依琦看得十分满意,心想段若水见到时定会喜欢。待抱起一瓶冰枝转身往回时,却见段若水遥遥站在马车旁,正对着她吟吟而笑。身旁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根拐杖。
陆依琦见段若水回来了,心里欢喜,快步走下斜坡来,料想那个老妇人便是阴婆婆。
远远听到阴婆婆呵呵笑道:“这孩子,便如画中的人物一般。”
段若水迎上前来,接过陆依琦手中的一瓶冰枝,赞了一句好别致。
阴婆婆却拉住陆依琦的手,笑道:“更好别致的是这孩子,老婆婆便喜欢这般的孩子。”
陆依琦没想到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阴婆婆竟然是眼前这副老态龙钟慈祥模样,更没想到阴婆婆竟然会对自己这般亲热。陆依琦轻轻弯腿屈身,道了声:“婆婆万福。”
又对段若水道:“才过一个时辰,我以为你没有这么快回来。”
段若水道:“我走不到一里路,恰好雪晴了,便挖些干柴枯草点燃,让阴婆婆看到烟火,不一会儿她便出来了。”
阴婆婆笑道:“仅用一个时辰,便安然无事闯入了一里路,你已是第一人了,你七叔那小胖子真了不起,你也很了不起。”又对陆依琦道:“先到婆婆家中坐好再叙话,莫站在这雪地里。”拉两人进车厢内,自己坐到御者位置上,驾起马车往谷了走。陆依琦知道这一段路看似平静,实际不知暗藏多少杀机,就连段若水也说没有能耐闯进去。是以看到阴婆婆这么一个老到看不出年龄的老婆婆为自己驱车,虽然心里过意不去,却也不敢客*先。只能敞开车门,以示尊敬。
左拐右拐,约莫走了两三里地,转进一个小山坳,几步路之差,此处地上的积雪明显比别处薄了许多,迎面忽见一座不大不小的石砌山庄,料想便是阴婆婆居住之所。却见山庄不远的山窝中,有一条不大的溪流自上而下,流水上还冒热雾,想必是地热之故,令人不胜惊奇。
阴婆婆回头笑道:“这便是老婆子的窝了。”
段若水和陆依琦均道:“婆婆好会享福。”
诸事安顿完毕,阴婆婆端来热茶热点心,还有一壶热酒,道:“贵客光临,这雪原领海之地,没甚么好招待。吃点东西热热身子,段若水不喝酒,便喝茶好了,陆姑娘喝点热酒吧,女孩子家若是冻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想是段若水和阴婆婆先前已经说过了她的名字。
陆依琦忙起身道谢。
阴婆婆笑道:“陆姑娘,莫要跟婆婆客气许多,老婆子只是年纪大些而已,段若水那日一句话便把我吓得落荒而逃。”
段若水没有跟陆依琦说过那日阴婆婆欲劫血痕剑之事,陆依琦此时听得有些意外,似乎段若水和阴婆婆曾经交过手,把眼来看段若水。
段若水尚未回答,阴婆婆已道:“原来段若水顾全老婆子面子,没把这事跟陆姑娘说起。那日老婆子想从洛阳三大镖局手中抢了血痕剑,恰好碰到段若水和渡劫渡鉴两个小和尚也在场,三大镖局那帮混小子当然只能乖乖的献剑,渡劫小和尚也对老婆子无可奈何,眼看血痕剑就要到手落袋了,段若水只说一句话,老婆子马上落荒而逃。”
陆依琦奇道:“他说了句什么话?”心道:“原来阴婆婆曾经抢夺血痕剑,为何他此时还要把血痕剑送给婆婆?”
段若水摇头笑道:“没什么。”
阴婆婆哈哈笑道:“他说他便是段若水。”
陆依琦更是不解,道:“那又如何?”
阴婆婆道:“老婆子几年前跟段海平那小胖子较量过使毒的本领,是我输了。他表露身份的意思便是,即便我抢走了血痕剑,段海平也可随时抢回来。”
段若水笑道:“七叔对婆婆也是敬佩万分,赞婆婆的使毒本领堪称出神入化。”
陆依琦道:“原来如此。”见阴婆婆直言其事,更觉得亲切。
阴婆婆笑道:“陆姑娘,段若水是个好孩子,既然抓住了他,便不要放手。段若水也莫要得意,能遇到陆姑娘这般的好孩子,是你莫大的福分。”
陆依琦脸上一红,道:“婆婆取笑了。”
阴婆婆又道:“我当日只是跟段若水说道,老婆子年纪越大,便越喜欢小孩子,希望段若水在我没死之前,抽空来这万毒谷看望一下老婆子,让老婆子心中欢喜一下。没想到真的来了,而且这么快。要不是我深知段若水是有良心的人,不然难免会怀疑此举是不是在诅咒老婆子快些死。”说完哈哈大笑。
段若水道:“一来若水此时无家可归,眼看已是年尾,想蹭婆婆宝地,远离江湖,安生过年。二来,我们想见识见识这极寒之地的风光。”
阴婆婆道:“好说,好说,欢迎之至,那是老婆子莫大的喜事。正是如此,才难得。”说完叹了口气。
陆依琦见阴婆婆没有惊讶之色,暗道:“原来他已经把洛阳中事情的大概跟婆婆说了。”
只听阴婆婆又道:“若是你风光之时,这般行为,是为有义。如今你失落之时,依然不曾忘记区区一个老太婆的几句言语,是为有情有义。老婆子心中感激得很,要不然怎么说段若水这孩子真好。”
段若水笑了笑,取过一个长盒子,在阴婆婆面前打开,盒子里边赫然便是血痕剑。
阴婆婆刹那脸色大变,眼睛直直盯着血痕剑,脸上又惊又喜,而那表情又似乎远不止于惊和喜。
段若水取出血痕剑,送到阴婆婆手中,说道:“你当日想要血痕剑,被我阻拦了,如今送来给你。”
阴婆婆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握住血痕剑,抱在胸前,双手在颤抖,佝偻的身躯也在颤抖,眼中激动得闪着泪花,却又似乎有些出神。
陆依琦没有想到阴婆婆见了血痕剑会这般激动,轻声喊道:“婆婆,怎么了?”
阴婆婆这才回过神来,举袖抹了下眼角,勉强笑道:“没想到你把血痕剑也带来送给我,老婆子感激不尽,激动之余失态,让你们见笑了。只怕老婆子可承受不起啊。”
段若水笑道:“无须客气。”
阴婆婆哈哈笑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老婆子年岁大了,手脚不灵光,日后靠着血痕剑保命,多活几天,全拜段若水所赐。老婆子为当日抢夺血痕剑之行,惭愧得无地自容了。没想到段若水有情有义到这般地步。”
段若水笑而不语。
陆依琦却笑道:“婆婆,其实谁都想不到他会把血痕剑带来送给你。我问过他,可是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何,要把剑送给你之后才懂。”
阴婆婆一怔,却没有说话,隔了良久,才对段若水道:“我说什么也想不到你会把血痕剑送给我,此时血痕剑已然送到我手上,你知道缘由了没?难不成这事如此莫名其妙,大家都是糊里糊涂?到底为何?莫非要我老婆子出力帮你做甚么事?老婆子武功不行,使毒的本领又不及段海平,只怕帮不上忙。”
段若水笑道:“我有个猜测,不知对与不对。”
陆依琦在等着段若水,阴婆婆也在等,神情已经回复了平静。
段若水道:“我想起了四件事,四件没有什么关联,而这四件事连起来,让我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陆依琦问道:“那四件事?”
段若水道:“第一件事,那日你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老太婆这辈子都是一个人过,今天不知为何这般喜欢你’。”
阴婆婆想了想,点头道:“我是这么说过。”
段若水道:“第二件事,多年前,家父和叔叔们说起阴婆婆,四叔当时说道:‘阴婆婆虽出手无情,杀伤过重,然一身使毒本领无人能及,令人不得不佩服。只是使毒之人终日与毒为伴,终不得长寿,只怕她过甚之后,一身本事要失传了,有些可惜。’我父亲当时笑道:‘阴婆婆早有传人了,前几年在济南府,我曾看到她身边带着个小姑娘。’这是许多年前之事,他们的对话大致如此。”
阴婆婆笑道:“原来你是在寻我话中的刺,哪又如何?”
段若水笑道:“第三件事,二十年前,也就是丙申年三月中旬,阴婆婆在开封黄河渡口处一口气杀了当年名噪一时的黄河七蛟,此事轰动一时。”
阴婆婆道:“是有这事,你知道得仔细。只不过你还是没有说出为何要送我血痕剑。”
段若水道:“第四件事,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与魔教一战,发生在丙申年五月。当年三月,我父亲邀武林各派首脑到段家来商议如何应对魔教,慕容松庄主也在其中,而慕容庄主自洛阳来段家,经过开封,恰好大概就是三月中旬。”
阴婆婆没有说话。
段若水又道:“要将这四件事牵连起来,的确是天马行空,我的猜测也太过牵强,不可思议。可是想到以你的使毒本领,血痕剑对你根本毫无用处,所以我不得不另寻你抢夺血痕剑的理由。还要请问你的是,你和慕容庄主那年三月在开封是否见过面?”
段若水最后一问,问得很含糊。
阴婆婆呵呵笑道:“你是说我当年曾在慕容松和他的血痕剑下吃过大亏,如今慕容松死了,抢走血痕剑,以报当年之仇。若真如你所说,你还把血痕剑送给我么?”
段若水道:“若是仅从后两件事推测,我会不解思索这般定论,可将前两件事放进来,我只能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阴婆坡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却不再做声,沉默了许久,双眼迷茫,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忽然,阴婆婆起身离座,一声不响便往后房走去,血痕剑丢在一旁,从不离手的拐杖也丢在一旁。
陆依琦一怔,问段若水道:“怎么了?”
段若水微微笑了笑。
陆依琦不依,扯了一下段若水的袖子,道:“到底怎么了?”
段若水脸有喜色,道:“也许我猜对了。”
陆依琦笑道:“你无论猜测什么,都不会错的。”
段若水道:“阴婆婆要抢夺血痕剑,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定是另有缘由。也许阴婆婆与慕容家有深仇大恨,可没听说阴婆婆去找慕容庄主寻仇;也许阴婆婆与慕容家渊源甚深,只是旁人不知而已。可能是阴婆婆与慕容家上代有交情,也可能是慕容庄主与这代阴婆婆交情不浅。”
“这代阴婆婆?”陆依琦耳尖,听出弦外之音。
一个朗朗的笑声响起:“这事竟然也被段若水猜到,我真想知道段若水愕脑子是怎么长的。”只见一个个子高高女子走了出来,看年岁约莫四十左右,两边脸腮已经开始微微发福,一双凤眼大大的依然灵动明亮,明眸善睐仿佛泛出的笑意。
陆依琦吃了一惊,隐约想到是怎么回事,却又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那女子见陆依琦瞪大眼睛惊讶的模样甚是可爱,拉住陆依琦的手笑道:“阴婆婆便是我,我便是阴婆婆,也是他先前说的第一件事里的那个小姑娘,上代阴婆婆的徒弟,常常扮成师傅的模样在江湖中招摇撞骗而已。陆妹妹,我叫阴姬,往后叫我阴姐姐好了。”
陆依琦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喊道:“好,阴姐姐。”又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阴姐姐当年在开封曾见过慕容庄主是么?你们一定见过,所以慕容庄主过身之后,便去取血痕剑回来相伴,以作留念追忆。”
那时的慕容松正值班盛年,他的人和他的剑一般,散发出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势。
那时的阴姬,正是奇妙的年龄,如一朵娇美的鲜花,那般的动人。
阴姬叹口气,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道:“岂止是见过而已,还发生了许多事情。”
陆依琦见阴姬神情复杂,显然是有许多刻骨铭心的回忆,于是笑道:“让我猜一下,阴姐姐当年定是和慕容庄主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阴姬呵呵笑道:“甚么一见钟情,我看你对段若水才是一见钟情。”
陆依琦脸上一红,道:“才不是。”
阴姬双眼一转,笑道:“不是一见钟情,那便是你早对段若水动心了?”
陆依琦脸上更红。
段若水在旁甚是尴尬,这些本是女子闺中私语,阴姬却口直心快,说了出来取笑陆依琦。于是插口为陆依琦解困,咳了一声,笑道:“是我对她一见钟情。”
陆依琦心中一甜,暗地扯了一下段若水的衣袖。
阴姬吃吃笑道:“好生让人羡慕的一对。”
陆依琦红着脸反问道:“姐姐当年为何不和慕容庄主在一起?”
阴姬微微叹气道:“当年他要赶去筹划如何对付魔教,我自然不能在他有大事要办的时候留住他。”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陆依琦道:“魔教一战后,你为何不去找他?”
阴姬道:“我对他一见钟情而已,只怕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何况他在武林中有那么大的声望,我只不过是万毒谷的传人,万毒谷的名声向来不怎么好。”
陆依琦听了叹了口气,想要劝说阴姬几句,可是一来自己年龄见识比阴姬差得远,二来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只会徒增感慨。
段若水笑道:“既然真的是有这么一段渊源,血痕剑送到你的手上,慕容庄主泉下有知,也会心中欢喜。”
阴姬正容道:“阴姬感激不尽。”
段若水笑道:“无须客气,权当借宝地过冬之资好了。”
三人都哈哈大笑不已。
阴姬多少年独居一处,难得有人相陪,更兼十分喜欢陆依琦,生生留两人多住些时日。过得了年,又过了正穷,直到春来雪融,阴姬才驱马车将二人送出万毒谷,依依不舍放行。
万毒谷地热春来早,其时已是山花烂漫。
出得谷来,四处还是遍野泥泞,却更有一种清新气息。
陆依琦打开车窗,看着窗外的风景若有所思。
段若水笑问又在想甚么。
陆依琦道:“才离开半天,就开始想阴姐姐了。”
又道:“这时又觉得我们还应该多陪陪阴姐姐,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开心过。”
段若水一笑。
“往后甚么时候你想她了,我们再来。何况她经常到中原来,到时候肯定会看你的。”
陆依琦笑道:“她一定会的,你看,这里风景好美,还有梅花鹿。”
段若水往窗外看,由衷感叹,道:“旷野漫漫无人迹,绿意点点香宁馨。林边有鹿闲步走,泥泞道上马慢行。果然是好景,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好么?”
陆依琦虽然很想,却摇摇头,道:“就怕踩坏了这无人迹的美景,在车里看看好了。”
段若水笑道:“可惜我们没有踏雪无痕的轻功。”
又道:“你看那座山,峻峭岩出,恰是领略风光的好去处。”
陆依琦也看到了,心中正有此意。段若水收住马车,陆依琦收拾好七弦琴,两人携手上山。虽上山一面并不陡峭,段若水也无力攀登,若非全赖陆依琦之力,再好的去处他也只能望山兴叹。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到峰顶,来到岩出之处,果然视野打开,万里寒春尽收眼底,两人心旷神怡,才看一眼,已不觉目酣神醉,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坦,于岩上寻了处大石坐下,好生享受。
段若水忽然一笑。
陆依琦问道:“你笑甚么?”
段若水道:“我为你抚琴一曲。”
陆依琦笑道:“好呀。只是为我抚琴一曲,为何要发笑。”
段若水笑而不答,调好琴弦,试好弦音,指下琴弦咚咚响起,口中和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却是一曲《诗经》里的名篇《关雎》,琴声才起,陆依琦已经脸红满面,待段若水奏罢,已红到脖子。此曲虽千年传诵,已成寻常,可在情人手中弹起,口中吟唱,却使情意更有古风。陆依琦何曾想到段若水会这般直白表情意,醒悟段若水为何下指之前无故发笑,嗔道:“原来你故意逗我脸红。”
段若水抚这陆依琦的手,笑道:“《关雎》虽是千古绝唱,却已经了无新意了,本欲奏《有女同车》,想到故事不好,下指之前换成这曲。”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有女同车》这一曲,句句盛赞女子如木槿花般美丽,佩玉般纯洁,玉声般优美,段若水若是弹奏出来,陆依琦本腼腆,如何受得了。何况文姜美名有加,恶名也甚,是以段若水临时变换。
陆依琦道:“若是你弹那首,我只好……”
段若水笑着问道:“只好怎样?”
陆依琦笑道:“只好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两人均哈哈大笑。
笑过了又细声说了许多言语,陆依琦忽然觉得似乎身后有人,连忙跃离段若水身边,回身往后,顿时既吃惊又羞赧。
段若水回身看时,却见几丈外站着一人,背向他俩,背影上看身形肥肥胖胖。
那人似乎听到段若水和陆依琦动静,缓缓回过身,只见他年岁五十有余,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神情和善,一看便知是个宽心多欢喜之人,形容与段海平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此人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不同于段海平一心扑在医道、毒术上终究带些学究气,比之段海平又多几分富态。
见那人随意站立,便如巍峨太岳,身形纹丝不动,以段若水的眼光,不难看出此人武功不弱。在此处竟能遇到武林中的人物,段若水有些意外。
那人笑道:“老夫冒昧,打搅两位了。”
段若水微笑回礼,道:“在下不知老丈驾到,多有失礼。”陆依琦回到段若水身旁,也福了福,腮边依然红晕。
那人道:“敝上欲登峰一览风光,不期得闻阁下七弦琴妙音。敝上也是为好音韵之人,听闻后甚是欢喜,言道有音律高人在此,定是才子佳人相会。意欲拜会两位,为免唐突,特命老夫先来拜上。”
段若水笑道:“高峰绝顶,有雅士偶遇,犹比他乡遇知己。我俩该当相迎,便请老丈引见则个。”
那人笑道:“不敢有劳,敝上便在咫尺。”说完长啸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