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黄雀在后(1 / 1)
江雪霓沉默了很久,思索了很久。苏浅尘和卢清吟一直看着她,卢清吟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师父的眼神有些迷离,似有些飘忽,不知落到了哪里。她是在回忆祖师爷在世时说过的话?还是在想如今銮锦堂深陷于这样的困境,她这个堂主,又如何能辞其咎?
“师父,”卢清吟在床上挪了挪身子靠近江雪霓,“就算没有找到这幅画,就算祖师爷根本不是这样的意思,这些话弟子还是要说。如今銮锦堂今非昔比,李乘风在皇帝面前鼓吹什么御敌必先怀德安内,加上这个人下手狠辣,而且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暂避锋芒,并不代表我们真的要从此偃旗息鼓。有舍然后有得,这次若是不能暂屈,只怕果真是难逃覆灭的命运,那时銮锦堂才会真正一蹶不振!”
卢清吟说话仍是有些中气不足,然而这番话说来却平静而傲然,丝毫不考虑平日里江雪霓说一不二的威严。奇怪的是江雪霓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更加没有对卢清吟的话嗤之以鼻,反而很认真地思量起来。
“师父,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苏浅尘道。江雪霓的意思没有表露,他并不打算让卢清吟孤身作战,毕竟江雪霓的脾气他们都是知道的。
“师父,老七和吟儿说得有理,若是硬朗不屈,只怕难逃摧折,如今情势如此,恐怕真的很难撑过去。况且近来大宋军民反攻,契丹人略有受挫,弟子认为,銮锦堂应当将对付朝廷通缉当做头等大事。”銮锦堂弟子八人中,最多与江雪霓议论大事的便是王亭羽,他的意见向来对江雪霓也最有说服力。
江雪霓依然沉默,看看卢清吟,目光又扫过王亭羽和苏浅尘。良久,她缓缓起身,慵懒地拢了拢裙裾,淡淡道:“你们的意思是……”
“去京城,从通缉令开始查,既然李乘风要暗算我们,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反将一军,倒要叫他看看,銮锦堂是不是他惹得起的!”卢清吟说到后面微微扬起了头,脸上是胸有成竹的表情,更有几分不多不少的自负,精秀的五官因此愈见容光焕发。
“哦?小丫头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江雪霓身子微微往后一靠,脸上现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卢清吟神色淡然:“起先我和七哥路过京城的时候接下一笔生意,猎物是兵部尚书之子段章宏。我们得手之后却一直不知出手的这个人是谁,更在城外遭人追杀,对方声称是寇准的人。现在想想……这个人未必就是寇准,相反或许正该是寇准的对手。”
“何以见得?”江雪霓轻轻往前倾了倾身子,想将卢清吟的眼睛看得更清楚。
卢清吟面不改色:“契丹大举入侵,段大人和寇准一样,都是主战派,应该没有自相残杀之理。反倒是主和派的人十分有嫌疑。”
“小丫头知道得不少。”江雪霓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但眉眼之间却悄悄含了几分笑意,颇有些欣赏。
“我甚至怀疑,当初向我下的这笔生意,本身就是一个诱饵。杀段章宏不错,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我们手上两条线索,一是李乘风,一是这个上家,这二者之中总有一个能查到蛛丝马迹。”
江雪霓细细打量卢清吟,眼神与任何时候都颇不一样。卢清吟的脸还是有些血气不足的苍白,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但那眉目间的自信,神色中的坚忍,却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的。江雪霓忽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个中颇有对自己的伤怀——在卢清吟面前,在她怒放的葱茏年华面前,她江雪霓,不知何时似乎已经默默退到了一旁。
卢清吟看见江雪霓叹气,心中忍不住吓了一跳,忙道:“师父,弟子胡乱说来,师父不要见怪……”
“丫头,”江雪霓灿然一笑,伸手撩了撩卢清吟散落下来的鬓发,道:“师父不是见怪,是觉得……我的小丫头长大了,可以担得起重任了。”她站起来转过身,望着窗外怒放的妍丽出了神:“亭羽,浅尘,都听见了吧。你们三个即刻进京,就照你们想的办,銮锦堂的存亡,为师可以放心交在你们手上了。”
“师父,你说什么……”卢清吟撑着站起身来,她隐约觉得江雪霓说话有些不寻常,她虽然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这种意味就是跟平常不同,似乎隐隐透着些难以言说的……疲惫。
“呵,你放心,师父只是想……想偷偷懒,去做一件自己的事情。”江雪霓微微垂首,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笑容中的温柔缠绵是在她脸上几乎从不曾见过的,卢清吟起先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大哥说过的话——这许多年过去,师父从来没有打听过丈夫的消息。
她忽然知道江雪霓要做什么了,这个笑容说明了一切,无须多问。卢清吟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温情一阵喜悦,笑着扑上去搂住了江雪霓的脖子:“师父放心,这一次就将銮锦堂交给我们。”
“我当然放心,”江雪霓拍拍卢清吟的脸笑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放心过。”
王亭羽忽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吟儿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再经不起耽误,你不能去。”可是卢清吟平平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目光中却似乎藏着不可言说的坚决。奇怪的是,就连江雪霓都没有说话。
一行的三个人之间气氛颇有几分微妙,偏偏三个人又都十分镇定淡然,着实看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王亭羽同卢清吟之间似乎一直没有直接的对话,王亭羽比平常沉默些,卢清吟却神色自若,像是并不在意有没有王亭羽在。
“七哥,等到此间事了,我想……到崖州去迎我爹娘回乡……”
“放心,到时候七哥陪你去。”
苏浅尘和卢清吟之间的对话似乎很寻常,王亭羽听来却有几分奇怪。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苏浅尘和卢清吟之间的微妙默契,好像从他突然在京师遇见卢清吟起,她同苏浅尘的关系在他印象中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王亭羽突然有种不习惯,似乎有微微的失落。从小到大,卢清吟一直是那个始终粘着他的孩子,不管他走到哪里,不管他做什么,这个孩子永远都会跟在他身后。
可是突然之间,亦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再需要跟着他了?
“吟儿……”王亭羽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的目光中竟再没有了如她幼时一样的宠爱。卢清吟没有看到这片目光,可是她听到王亭羽仍这样叫她,心中却不知不觉有几分莫可名状的别扭。
苏浅尘看一眼王亭羽,又看一眼卢清吟,道:“吟吟,你身上还有伤,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吧。我去附近查探一下。”
沧烟谷到京城的路统共只有这样一点,就是闭了眼也能走出来,有什么好歇息好查探的?不过苏浅尘的意思,王亭羽和卢清吟都心照不宣,苏浅尘亦只是看了看他们,转身脚步悠然地消失在他们视野中。
这里只是山野道旁随意一处山坳而已,因着夏末初春的绚烂颇有些桃花源的平静安宁。“这个地方景致倒是不错。”卢清吟淡淡道,系了自己的马,缓步绕到了王亭羽身后。
王亭羽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一直抚摸着他的马。“吟儿,对不起……那日大哥不该同你说那些话,老七告诉我……”
“不必说了。”卢清吟竟平平淡淡地打断他,他们互相都背对着背,卢清吟似乎在缓缓走到离他更远的地方。“大哥,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这样累赘的言语?”
王亭羽略放心了些,微微一笑:“吟儿,其实……”他也不知自己这几日是怎么了,每每面对卢清吟,总是会瞻前顾后,欲言又止。
卢清吟没有说话,王亭羽只听见她衣裙拂草的窸窣声,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转过去面对卢清吟的目光,因为他害怕这片目光中的颜色变了,变得同自己以前十四年看到的都不一样。
“吟儿,小玉……已经走了,我的确是对不起她和孩子……”这句话说出来有些艰难,王亭羽略微顿了顿,轻轻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忽然自嘲地一笑:“罢了,瞧我在说些什么,吟儿,你……”
王亭羽终于下决心转过来面对卢清吟,可是他的脸色彻底变了。果真是应了那句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可是卢清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就这样在他王亭羽身后消失了。銮锦堂的杀手,就这样在他王亭羽身边,消失了。
“吟儿!吟儿!”王亭羽难以置信地赶上前去,他很难想象卢清吟会一点声息都没有留下,就这样消失在眼前。他甚至固执地觉得,卢清吟还是在同他开玩笑,她只是躲在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笑而已。
只是他不愿承认罢,如今的卢清吟,早已失了小时候那同他开玩笑的情趣。
幸而王亭羽毕竟是王亭羽,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四周没有什么动静,唯一的声音来自于头顶风拂树叶。如果有人,这个人必定是高手。
“怎么了?吟吟呢?”苏浅尘的声音让王亭羽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是卢清吟在玩而已。
“老七……吟儿,吟儿不见了。”这句话说出来,王亭羽自己都觉得讽刺,就像自己提起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苏浅尘的表情足以让他终身难忘。他们是兄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可是如今,苏浅尘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你……什么叫做她不见了?你不是一直在这里么?你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王亭羽蹙眉道,凭着回忆找到卢清吟最后发出声音的地方,想寻些蛛丝马迹。“可是吟儿怎么会突然不见?若是有旁人来,她怎么会束手就擒?她……”
苏浅尘的语气只是恨不能将王亭羽生生撕碎:“她身上有伤!她本来就在西湖底受了重伤,还一刻不停地赶赴京城,她……她……”胸中蓦然涌起的愤怒狂暴让他思维不畅,最后只恶狠狠地扔出来一句:“王亭羽,吟吟若是有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说着翻身上马,连看都不再看王亭羽一眼。
王亭羽及时伸手过来拉住了他的马缰:“老七,是我疏忽了,我自会想办法找到吟儿。”
“放手!”苏浅尘怒吼。他知道此刻着急没有任何用处,可是他一刻也不能耽误,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否则那种可怕的不祥感觉会立刻吞噬他的魂魄。“若来人是李乘风,你就是死一千次也换不回吟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