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无良舅舅（1 / 1）
（五）
这几个小辈之间的事故，到底还是引起了前面勾肩搭背全无风范的长辈们的注意，梁王刘武回过头来看见自家侄女兼儿媳妇手里牵着的阿娇，哈哈一笑，伸手将阿娇捞起来。阿娇惊呼一声，极快的伸手抱住了刘武的脖子。
刘武腾出一只手来捂住阿娇小小的脑袋：“这孩子，还怕寡人摔了你不成？寡人可没那么大的胆子，皇姐会拆了我的。”
刘荣听得几乎发笑，指甲掐进手心里，这才忍住了，不过忍的着实辛苦。
刘启陛下在一边凉凉道：“阿武你还是小心些，要是摔了阿娇，别说皇姐会拆了你，朕也会拆了你的，就是母后也不会放过你的。”
刘武做出一副怕怕的样子：“哎呦，我好怕呀。”低头看阿娇，阿娇将小小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微微闭着眼睛，长长地睫毛搭在下眼皮上，一派柔顺的样子。刘武忍不住问皇帝：“阿兄，阿娇怎么一副羞羞怯怯的样子啊。是不是您平日里威重令行，吓到她了？”
刘启一怔，阿娇从当年的喑哑无言到沉默寡言，实在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他自认对阿娇还是极好的，就是未央宫中的几个公主，也不过如此了。倒是阿娇，从出生以后，就常住长乐宫，从皇太后以降，到未央宫里的各位嫔御，谁不是对她捧着哄着？他因着常见阿娇，习惯了阿娇的沉默寡言，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倒是不常见阿娇的刘武一言中的——被长乐未央两宫捧在手心里的阿娇，为什么这样沉默寡言？被捧成这样的女孩，自开国以来，也只有仅此一例了，阿娇哪怕是骄矜成性霸道无礼都很正常，唯独像现在这样沉默反而不正常。
刘启凝神去看阿娇，阿娇仿佛没有听到两位长辈再说她，依旧是柔顺的依偎在梁王怀里。不过，刘武说她羞羞怯怯也是不对，阿娇虽然柔顺，但是脸上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显然并不以被梁王这个大汉第一藩王这样亲密的抱着而不安。只是阿娇猝不及防，猛然撞见刘启这样探究的眼神，倒是稍微受了一下惊吓。不过表现的依旧是十足的镇定，刘启从她安然的神色里，知道她心里其实并不害怕，比之那些不常见他的皇子皇女，显得更有风范。
因此皇帝陛下只是微微笑着伸手去抚摸着阿娇柔软的头发，道：“阿娇只是不爱说话而已，风范却是尽够了。阿武胡乱说什么呢？皇姐若是听到了，朕是绝对会袖手旁观的。”
刘武呵呵一笑，将阿娇高高抛起，又伸出手臂接住，如是几次，对着嘟着嘴坐在他手臂上的阿娇道：“阿娇，好不好玩？”
阿娇紧紧抿着嘴唇，用力忍住了眼睛里的泪花——憋惊叫声憋出来的，狠狠瞪了梁王一眼，向着刘启陛下伸出胳膊去。刘启陛下哈哈一笑，将阿娇从梁王怀里解救出来，心里对着阿娇对他的信任很是得意。
刘武做出一副被抛弃的可怜相：“阿娇，枉费舅舅对你这么好。好不好玩？”
阿娇把头埋到大汉天子怀里，闷闷地道：“梁王舅舅坏！”
刘武一愕，面上的表情十分好看。刘启心里畅快极了，嘴上还要挖苦梁王几句：“阿娇是小孩子呢，你就这么欺负她？脾气好，也不代表就能被随便欺负不是？阿娇，你说对不对？”
阿娇轻轻地笑起来，刘武虎着脸，做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阿娇！”
阿娇不理他，把头靠到刘启陛下的另一边肩膀上：“皇帝舅舅，梁王欺负人！”
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阿娇的眼睛里，有一种连大人都未必理解的沧桑。阿娇眨眨眼，把眼睛里的泪水逼回去。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修炼到了铁石一般坚硬，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动容的。
她一闭上眼睛，仿佛还是那一年椒房殿里怎么也祛除不掉的血腥味道，那些血液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从此成为终身的梦魇；仿佛还是那一日，椒房殿里的侍女宫人在浑身披挂的大汉军士们的刀下纷纷倒下，血液浸染了椒房殿的地面，她的丝履，一踩上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仿佛还是那一夜，长门宫里冷到骨髓里的月光。
她本来以为，她已经能够铁石心肠了，即使重来一回，再没有人能够扣动她的心扉的。那一夜，那冷到骨髓让她浑身逐渐冰凉的那一夜，不过是疲乏的闭上眼睛罢了，以为这一生到此结束，从此再也不会有那些苦涩到让人连哭都没有劲头的记忆。没想到，再度睁开眼睛，却不过是重新来一遭罢了。
重新来一遭吗？可是我陈娇偏偏不想重复老路了。于是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阿母的殷切的祈盼，死活不肯开口叫一声阿母，哪怕是让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指指点点也好。身有缺陷之人，又怎么有资格成为大汉朝的皇后？所以，她喑哑无言。
喑哑无言。可是对着阿母小心翼翼百般呵护，她有多少次想开口，到底还是一狠心忍住了。哈，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狠心到如斯境地。这样的狠心，比之刘彻，也不远了吧。
可是她终究不是刘彻，对着失落的阿母会有愧疚，对着苍老的外祖母会有依恋。她自以为的铁石心肠，在见过苍老的外祖母，为着两个儿子担忧的时候依旧动容。那几个月里，她每一刻每一舜都过得漫长如一生。从外祖母无神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竟是如此的让人心碎。不管以后外祖母是多么强势的太皇太后，这时候她只是一个母亲而已，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只能为着远在睢阳被叛军包围音讯不通的幼子哭泣，只能为着遭遇了莫大打击的身为皇帝的长子而祷告。
阿娇总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冷了，冻成冰了，硬成铁石了，可是，明知道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年迈的外祖母作无谓的伤心呢？阿娇知道自己心软了，她的心，早就软下来了。重新回到幼年，来自于亲人的呵护和关爱，早就让她的心慢慢的重新温暖柔软过来。
她纠结了两个月，终究在那一天，轻轻地对着外祖母开口，说了一句“天佑皇汉，梁王无忧”。这一句话，在多年都不曾开口的她说起来，如此艰难，嗓子好像被钝刀割过一般的痛。她到底是放弃了么？那一瞬，阿娇泪如雨下，皇太后喜极而泣。
算啦，阿娇慢慢地想，或许这一次，受到了孝文皇帝看重的刘荣，没有栗姬拉后腿的刘荣，跟她没有关系的刘荣，能够坐稳皇太子之位，直到入主宣室殿呢！而刘彻，阿娇紧紧握住拳头。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