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二十四章 天涯常是情泪滴，云深归来人正忆（1 / 1）
一个苍老的旅者，右手拄着拐杖，步履艰难的朝着石阶延伸向上的方向走去，边缘有些破损的旅行帽下是雪白的头发，他低着头，时不时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气色一般，面色微红，是那种不正常的潮红，或许是海拔太高，心脏负荷不了，他的眼神看上去虚弱无光。
“爸，咱们在山下的旅馆里歇息几天再去不行吗？您这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的，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跟妈交代！”
老者缓缓回身，冲身后那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说道：“你要不愿意来，就自个儿回去。”
那男子无奈叹气道：“您觉得我放心您一个人来吗？来就来吧，好歹你也得告诉我们，你干吗非得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男子仰头望了一眼远处高耸威严的布达拉宫，“您要看布达拉宫，我们也不是不同意，但也得等您修养好了再去也不迟啊，您这刚动完手术不到三个月，医生嘱咐不能剧烈运动的......”
那男子还未说完就看到老者一声不吭的拔腿前行，遂跟上，喊道：“哎——爸，我话还没说完呢。”
布达拉宫，世界屋脊明珠，不仅是拉萨的标志，也是青藏高原的标志，上下错落，前后参差，这复杂又瑰丽的空间叠层，带给人们视觉上的冲击和享受。
此时此刻，布达拉宫仿佛一位尊者，正静默俯视着那个一级一级台阶，努力攀登的老者和他身后聒噪的中年男子。
那老者，就是卓平。
时光荏苒，匆匆飞逝，当时的他早就记住了满八十岁的今年，当时的他对自己发下重誓，不论未来如何，都要活在今天，即便病情恶化，即便刚动完手术两个多月。
他知道，这一趟下来，或许就葬身在这红山之巅了，不是没有想过结局，好的坏的，可能的不可能的，他都一一想过，但他从未想过的，便是放弃，他要寻一个答案，一个当初为什么她要离开的答案。
曾有人说，男人在死之前，脑海中会像过电影一般回放着生前发生的一切，而最让一个男人念念不忘，乃至于死前都会在眼前原音重现的，就是自己的初恋。
初恋，美好而青涩，挠心般的酸甜滋味，卓平自嘲笑笑，这还没死呢，就开始想念她了。
这一辈子，卓平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邓谷青。
当邓谷青消失后，卓平颓废了许久，久到忘记时间去吃饭、去睡觉、去呼吸。
他用酒精麻痹自己，造就了现如今发福的身体和三高的体检数据。
他用无所谓来对待婚姻，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育有一儿一女，生活过的平静而淡泊。
他这一生，对待人生中经历的一切事情都是可有可无。
母亲说：“卓平，该吃饭了。”
他答：“好。”然后机械的去吃饭。
父亲说：“那家的闺女不错，你去见见。”
他答：“好。”然后茫然的去穿衣服。
女朋友说：“今晚去看电影，好不好？”
他答：“好。”然后神思游离的去买票。
老板说：“卓平，这个case要重新修改。”
他连反驳也不反驳，就将自己设计的方案丢掉。
因为没有生命的意义，所以变得不在乎了，也不愿去计较了，每天得过且过，且行且看，丝毫不关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更别提事态的发展了。
用卓平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也好，没有也落得轻松。
他知道这样做有些不负责，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唯有去西藏这件事，当他身边的亲人都劝他放弃这个念头时，他冷厉绝然的说了一句：“不！”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这老好人一辈子都是这么温和，怎会老了老了反倒倔强起来。
老伴孩子都拗不过他，只得随了他的愿，但他身体尚在恢复期，为防止意外，大家商议，由儿子陪同，以防意外。
记忆伴随蹒跚的脚步颠簸四起，过去的事情渐渐清晰起来，干枯如橘皮般的手缓缓伸入怀中的衣兜里，指腹摩挲了几下，触碰到某个东西时，卓平安心的笑了笑，牵起眼角深刻的皱纹，继续前行。
那是邓谷青留下的，一张发黄的照片。
不知道走了多久，卓平只觉越来越透不过气，可他不愿停下脚步，不愿错过与她相遇的时机。
然而，事与愿违，当眩晕感逐渐加重，眼前开始模糊发黑，四肢感到无力时，卓平身体一顿，向后栽了过去......
当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整幅四臂观音极乐世界老唐卡，观音四臂，手持佛法莲花，头戴五佛冠，慧眼凝视众生，花蔓缠身，双跏趺（念fu，一声）坐于莲花月轮上，身发极大五彩光。
往四周望去，还有无量寿佛老唐卡，释迦牟尼三十五佛老唐卡，一幅接一幅，竟是占了大半个殿堂。
“爸！”卓平的儿子卓青轻声唤道。
卓平发现自己正坐靠在偏殿门边的一个凳子上，环顾一下，颇费力气的抬起右手，抖抖颤颤的朝一个方向指去。
顺着指尖朝向，卓青回眸看了看那幅唐卡，道：“那是唐卡中的白度母。”
卓平微微摆了摆手，再次冲下方点了点。
卓青循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去，那唐卡下方放置的是父亲从不离手的拐杖。
将拐杖递送到卓平的手上，卓青道：“刚才大夫来过，嘱咐您不可再剧烈活动了，这次还好有几个年轻人帮忙，将您抬上殿内，这边游客多，大部分人不适应气候，所以布达拉宫内有值班的大夫，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卓平没有理会卓青的话，只是专注的看着那柄拐杖，片刻后，他摸索着，找到一个细小的按钮，用力一按，那柄拐杖的弯曲处自行断开，分作两断。
卓青目瞪口呆的看着父亲的行为。
卓平手指微颤的伸向断面处，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不用展开，他就能清晰的记得纸上写的每一个字。
不用展开，他就知道这每个字的纹路，哪处有顿笔，哪处有连笔，他都一清二楚。
不用展开，他就知道这封信的折痕模糊了哪几个字，其中最中心的那个字是什么。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点，那就是他早已经把这封信的内容烂熟于心，他已经看了上千遍，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去回忆，去幻想，去临摹。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那张纸，缓缓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不明就里的接过，粗粗扫了一眼后，轻声念了起来。
卓平：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踏上了去西藏的路，以前对于藏学，我从来没有做过研究，这次出事后，我仿佛顿悟了一般，想去看看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雪域风光，体会西藏真正独特的魅力，此生，我立志要做个旅行者，去了解中国博大精深的禅宗文化。
不要急着来找我，不要成为我享受孤独的羁绊，卓平，不如我们做个约定，等你八十岁的时候，你来布达拉宫，我们一起去赏那近万幅的唐卡，好不好？
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一个不字，这次也定然不会的，对不对？
保重。
邓谷青
念完这封信，卓青眼中带着疑问看向父亲：“爸，邓谷青是谁？”
当这个名字从卓青口中说出时，卓平顿时湿了眼眶，多少年了，这个名字有多少年未曾有人提起。
深深叹气，卓平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用他苍老暗哑的声音说道：“你该喊她邓姨。”
卓青点点头道：“好，邓姨。”
“唉——”卓平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陷入到回忆中，目光虚空，轻声说道：“她啊，是个倔强坚强的女子，外表如冰山，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其实骨子里是个脆弱的孩子。我之所以非要在这个时候来布达拉宫，只是为了见她一面，我有个问题一直放在心底，我很想问问她，得到一个答案。而我们约定的时间就是在今年的今天。”
“那妈呢？你为了一个答案，连身体都不要了吗？你可有想过妈妈，若是你出了岔子，妈能承受的了吗？”
“孩子，你可有很想很想去做一件事情，可有很想很想要去实现的梦想？”卓平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再次湿润，“爸爸当了一辈子的老好人，不争不抢，随遇而安，在外人看来，好像这本身就是我的性格，可是，你也是男人，你应该可以体会成功给男人带来的自豪感，那是男人的天性。”
“爸爸不是不努力，爸爸很努力，只不过这种努力不是工作、不是生活，而是努力的活着，直到八十岁。每个人对于成功和幸福的定义不同，而爸爸认为，能活到八十岁去寻找她，找到她，才是我的成功，我的幸福。这个梦想和目标压在心底很久很久了，久到快要失去它原本的色彩，直到今天，我重新审视它才发现它是那么璀璨明亮，让我无悔一生。”
心中恍若什么东西碎了一般，卓青眼前的视线顿时模糊，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不是随意的说出一些话或做出一些事的，有人为了钱财去偷抢，有人为了权利去行贿，有人为了感情去放弃，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只为成就年少时的梦想。
泪水无声滑落：“爸，你知不知道，你很傻。”
卓平含笑视于卓青，淡声道：“我知道，可我无悔。”
抬起袖口擦了擦脸颊的泪水，卓青整理好情绪：“好，那我去找邓姨，这两天您就好好休息吧，找人的事情您就不用操心了。”
嘱咐好卓平，卓青又劳烦了偏殿内的喇嘛帮忙照看父亲后，便拿着那张纸离开了偏殿。
卓平从怀中的衣兜里悉悉索索掏出邓谷青的照片，温柔的用拇指轻轻触摸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柔软至极。
环顾了左右，抬手覆盖在心脏处，深呼吸了几次觉得无恙后，抓住右边的门柱，一点一点用力站起身来。
此时旅客较多，喇嘛正忙着照看正殿，没有注意到卓平已经起身离开。
起先几步走的尚且平稳，面色也较刚才稍好，只是这路越走越累，那种眩晕感时不时出现，卓平没有了拐杖的扶持，平衡度自然不佳，他拿着照片，晃晃悠悠的挪动着步子，边走边小声念着：“阿青会在哪里？”
胸口有些沉闷，气开始喘不过来，来来往往的游客让他眼花缭乱，这一个接一个一闪而过的头颅，耳边纷繁嘈杂的说话声、叫喊声，天有些旋，地是否在转，卓平寻了个方向，一个看上去寂静无人的方向，缓慢挪动着脚步。
周围声音渐渐压低了下来，心脏一顿一顿的跳动，并且绞痛不已，呼吸开始困难，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吸气，可这空气，无论你使多么大的劲去吸，多么急的次数去吸，得到的氧气也甚少。
他走到一个墙边，转身靠着墙壁，身体一点一点滑落，跌坐在冰凉光滑的地上，用力的呼吸。
“怎么了？”头上传来一道声音。
他粗喘着气，勉强抬眸，白光如华，圣洁纯净，光中有一年轻的女子，正低头看着他。
“阿，阿，阿青？”
她面无表情的回视他，“是我。”
嘴角下意识的向上翘起，笑由心而生：“我，我来履行约定。”
“那走吧。”她淡淡丢下一句，想要转身离开。
“等，等一下。”卓平急声道。
她回眸：“又怎么了？”
一字一顿，他艰难的吐出：“阿，阿青，你，你是在，在等我吗？”
她想也未想，淡淡一笑道：“是。我一直在等你，而且很久很久了。”
心里突然间享受到一种名为满满幸福的感觉，无需提心吊胆，忐忑不已，她在等他，她等他很久了，她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她只是在另一个地方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心满意足的回味着她的回答，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即便身体开始发轻，心脏不再跳动，血液凝滞，眼皮沉的再也睁不开......
“阿青，带我走吧。”
“好。”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