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第十六章 聿沙相见前路明 玉殿重聚人已非(1 / 1)
约莫二十个侍卫自东边的院门处穿过,连续不断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剑戟铠甲的摩擦声同靴声一起,由近及远,逐渐靠近统聿。
待走到近前,侍卫长躬身行礼道:“玉公公。”
皇帝身患重病,朝堂之上的奏折皆由玉公公念过后,按照皇帝的意愿进行安排,甚至相里凌对天京城的布置,军队之间的调用,莫不都过了玉公公的眼和口。
不明真相的百姓以为宣国的一举一动是听皇上的,真正明白其中奥妙的人自然知道说话的是玉公公,皇上深居宫内,获悉国事政事的途径便是奏折和玉公公,若是奏折被调换......
莫说是侍卫了,怕是朝内重臣见到玉公公都得陪着笑脸。
当着大臣的面,玉公公也暗示过良禽择木而栖,此番做法,一来辨明哪些栋梁可收归已用,哪些顽固不化。
结局倒是让玉公公欣喜,以往跟着宣于亦的朝臣秉承了他百姓为天的想法,选择隐退,等待时机。
当日,站在外高内阔的宫殿之上,宝座之前,他目光远眺,日光如幕,打亮了这阴暗昏暝的朝堂。这宣国的天下,早已不姓宣于了。
玉公公点点头道:“可有异样?”
侍卫长道:“刚转过文德殿和几处偏殿,暂无异样。”
“嗯。”玉公公一抬手,示意他们继续巡查。
侍卫长行礼后退下,边退边琢磨,这如玉雕般的人儿怎的就入宫做了太监呢?唉,世道惨淡哪。
待侍卫一行人离开,宿沙自花圃后走出,见到统聿负手站在自己身前,光影迷蒙,洒下一片光华,此时此刻,他正笑着,温暖如初春池潭上映照的阳光,醉心而舒缓,撩拨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瞬目而笑,她亦回视于他,不去管他□□上是怎样的脸,只专注的盯着那双澈然清雅的眼和其中点点细碎的星芒。
统聿含笑走近宿沙,一抄手将其揽入怀中,霸道而温柔。
宿沙乖巧的将头埋在他胸膛,纤长的睫毛轻柔的眨着,衬着眉间的清丽,那般舒顺、自然。
“佑皙,”轻启朱唇,声音微颤:“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傻丫头,我知道。”了然般的一笑:“我也想你。”
听到此话,眼眶倏地温热起来,略带哽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紧紧将她搂在怀中,统聿疼惜道:“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不——”宿沙将手臂顶在统聿胸前,抬头直视他眸心,“你不知道,我......”
统聿垂眸静默,目光自她脸上一转,细细望着那明明写满脆弱却依然强撑着的凤眸,那清晰誊画重击却倔强无比的眼神。
思量片刻后,统聿才道:“逝者已矣,切记珍重自己。”
话音一落,一丝惊异在眸底滑过,瞬时又被泪水充盈,宿沙身子几无察觉的一颤,统聿忙紧紧扶住她的双臂。
宿沙缓缓合目,遮住让她凄凉的黑夜,却被热泪烫伤了眼,灼痛了心。
“为什么?先是浮空,再是匡泽。”
指尖轻柔的触摸她的发,统聿笃定的说道:“匡泽是最后一个,不会再有别人了,相信我,再也不会了。”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泪水无法抑制,再次决堤,声音哀伤而绝望:“是。我也不会再有朋友了。”
知她在赌气,统聿唇角蕴起漾漾柔情,轻声道:“你有我,一直都有。”
秀眉一蹙,透着淡淡寒凉:“若不是因为我......匡泽是不会死的。”
“这是宿命,若邓谷青不死,你也无法完好。匡泽的死不见得是坏事,或许,是为了重生。”
悲伤的侵蚀夹杂着满心的愧疚早已让宿沙辨不清,看不明,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看清,只把一切结果都背负在自己身上,用冷漠强顶着坚直的脊梁,如今统聿口中的一句“重生”如同锤炼千年的铜锤,一举打破她塑起的寒冰墙,温暖和方向铺天盖地涌向她的心,青草滋生,芳香四溢,这不是答案,这分明是一种希望。
“重生?”宿沙问道:“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生活?”
“是。”统聿淡淡笑道:“匡泽无父无母,自幼被师傅养大,教授武功,这重生,也许是老天爷垂帘,让他托生在富贵人家,父宠母爱,一生衣食无忧,也说不定。”
脑海里闪现匡泽冲她笑着喊着“丑女”的样子,宿沙轻叹一口气。
“匡泽喜欢你,你可知道?”
被统聿问的莫名,宿沙微怔:“不知道。”
眉梢不经意的一挑,统聿微微一笑:“他这般回护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竟不知?”
宿沙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交了我这个朋友,他用心待我,却一直抱怨我不曾用心待他,而我,确实心有愧疚。”
统聿闻言,略沉思,而后道:“宿沙,你可有想过,待这天下太平了,你我二人定是去苍耳山解开你身上的符咒,你曾说过,里面的密室萨姑进去后再没有出来,若是其中万分凶险,此去便是永别,所以,”统聿直直视于宿沙眸心:“今生,该狠心诀别的就不能犹豫!”
心头猛然一痛,宿沙道:“你是在借匡泽指别人?”
不躲不避她锐利的眼神,“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听到统聿如此肯定的话语后,宿沙心口难以抑制的苦涩和酸楚:“也包括,我们的孩子吗?”
知道的太清楚,太理性也是一种折磨,统聿何尝不痛,却无法在此事上欺骗宿沙,因为,分离是注定的,他幽幽的看着她,将她的苦楚一并看到心里,低声道:“是。”
似是无法支持这长久的压迫,膝盖一软,宿沙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统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拥在怀里。
“没有,别的办法吗?”话虽如此问,心里却早已知晓答案,可纵然如此,宿沙仍愿意一问,她渴望统聿能给她一丝希翼,一个做梦的权利。
“如果你不想我们的孩子看着我们死去,不想他如你现在这般痛,就必须早下决定。”
字字清晰、声声冷厉,宛若六月飞雪,倾覆丰艳美丽的丹蔻,湮灭清幻迷蒙的梦境,把她逼到玄光透亮的轮回台上将结局看个分明。
手指用力抓紧统聿的手臂,深深的嵌入,痛到深处,极冷极寒,一滴滴泪,顺着眼角滑落,烫染了统聿湛蓝色的锦袍,打出一抹深蔚的沉色。
“好。”
文德殿,一如半年前,殿高九丈,威严无比,白玉为阶,盘龙为壁,四面金光熠熠,远远望去,灯火璀璨,宫女执灯绰约而行,轻衣飘渺,恍若仙宫。
统聿步履从容沉稳,踏上这一尘不染的石阶,目光深邃而睿明。
宫女见之纷纷行礼,有大胆者,趁统聿不注意时,用眼角余光偷视于他,统聿无声一笑,点点头后与宫女们擦肩而过,继续朝文德殿走去。
早有侍卫看见他来,将文德殿的大门打开,统聿一敛前襟,迈过门槛,缓步走了进去。
听见脚步声,宣于丘连眼也未睁,沉声道:“是小玉子吗?”
脚步声渐渐逼近,在离宣于丘一丈远处停了下来,来人并未答话。
宣于丘躺在软榻上,虽已盛夏,可他仍盖着一层厚厚的锦被,等了片刻,未有听见答声,宣于丘缓缓睁开眼睛,微一侧眸,一道寒光登时就罩在了统聿脸上。
统聿负手立于他身前,垂眸俯视,仿佛在看一盘早已潜伏布控的棋局。
如此气度当不是一个太监能有的,宣于丘精目紧敛,再次审视于他,良久后道:“你不是小玉子。”
嘴角微上扬,声音有一丝丝的慵懒和嘲讽,“我当然不是玉公公。”
宣于丘虽讶异,却面色淡然道:“你是谁?”
统聿淡淡道:“你死期将至,还有什么遗愿,但说无妨。”
眸间寒厉,宣于丘冷冷道:“年龄不大,口气不小,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统聿一撩前袍,坐在身旁的软椅上,气势咄咄逼人,如高高在上的王者,“宣于丘,你虽儿女众多,却只有三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真凄惨。你已年迈,又身患剧毒,命不久矣,你若求我,我倒是不介意替你买副好棺材。”
宣于丘看定他,沉声道:“统、聿。”
挑起一抹笑意,统聿道:“正是。”
宣于丘道:“看来,外面作战的那个,是假的。历年来,带兵攻打我宣国的也是你吧。”
统聿道:“不错。”
“能伤朕铁血六骑,你倒也是个对手。”
“哈哈哈哈,”统聿爽朗一笑后,无比讽刺的看着宣于丘:“可在我看来,你还不足以成为我的对手。”
宣于丘冷哼一声:“黄口小儿,只知逞口舌之快,若不是这伤,你以为你能赢?”
“二十年前,你伤我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此话一出,宣于丘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那个白衣清秀的女子,灵气逼人,满目柔情,笑如春风。
看来,自己是老了,宣于丘在心底沉叹一气道:“何时进的宫。”
没有思考,统聿便答道:“一个月前。”
“小玉子呢?”
“早已被送出宫了。”
“你一人潜入天京城,想挟持我威胁相里凌?”
“是也不是。”
“哪里是哪里不是。”
这一问一答竟未有丝毫停顿。
“这一个月确实是我一人,但现在,整个皇宫都是我的。”说完,统聿淡然转眸,看着宣于丘道:“连你的命都是我的。”
“哈哈哈。”宣于丘一阵大笑,“说来听听,朕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痛快的与人交谈了。”
统聿不予理会他的笑,说道:“其一,我要的是百姓的平安,强攻城虽可行,却乃下下策。其二,相里凌确实是人才,只可惜,他帮你固守是出于欠宣于亦的情,而不是为了宣国,他早已将这结局看透。其三,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皇宫看似铜墙铁壁,实则腐朽不堪,良将早就被宣于都折戟,成为皇子内斗的牺牲品,苛政苦役也成为宣于都敛财的途径。其四,”统聿话音一顿,思绪弥漫,“宿沙将淬鳞给了我,我把它放在温泉的排水管里,纵然你有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你可知,淬鳞的毒,无方可解。”
原来如此,宣于丘明目烁然,“朕以为太医的药多多少少能压制住这毒,使其不至于过快蔓延,可这一月来,腐烂程度竟然超乎了朕的预料,原来是你。”
统聿看着他:“是我。宣国本就是萨姑帮你打下来的,你负了她,宿沙来找你讨还,理所应当。”
“好一个理所应当。在你们看来,无论朕多么用心于朝政,都无法弥补当年的那次屠杀。世上人还是把朕归结为暴君。”
统聿冷嘲道:“你以为呢?还想百姓为你歌功颂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