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1 / 1)
虽然言语刻薄了些,杰克还算朋友,当天晚上便带着埃里克去了大佬泰肯的住所。
阴沉的夜色挡不住耀眼的奢华。外墙备有不计其数的照明灯具,将这一栋本来应该隐没在黑暗中的三层楼高的建筑,照
得如同水晶宫一般富丽堂皇,晶莹剔透。那些发光的小玩意绝不是蜡烛之类的便宜货色,而是价值不菲的魔法物品,能够在白天吸收储存阳光,晚上再放射出去。
相比之下,杰克身上的首饰像是拿廉价的黄纸贴上去做成的,土得可笑。
两人进了正门,埃里克看到足有五十米宽的大厅,不禁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大厅内灯火通明,然而除了支撑大厅的柱子外竟然空无一物。似乎这里仅仅只是为了展示主人无尽的财富而建造的。几根最粗壮的大理石柱子勾画出一条主干道,两人沿着它缓缓前行。一路上男人惊讶地发现杰克在这里竟然颇有权威,偶尔走来与他们照面的几人都低头行礼。
在几分钟步行后,两人来到了泰肯的书房里。
杰克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镶金的大门,两人便低着头等在门外。两分钟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开了门,眯着眼打量着埃里克,随后朝着杰克点点头,让他们进来。书房内是极宽敞的,华丽的地毯铺满近五十平方米的区域,剩下的十平方米放
着一张丝锦大床和若干镶着宝石的柜子。
老人让两人在一张长桌的一侧坐下,自己则坐在另一侧。
“这位是我以前的同学,埃里克。”杰克介绍道,“想在这里找份工作。”
“想做什么?”老人问道。
“嗯… ˇ什么都可以。”男人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要将自己开店的计划透露出来,“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可以。”
“是么?”老人提高了嗓音,一旁坐着的杰克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脸上微微变色。
“嗯。”
“有一件大买卖,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报酬优厚,然而风险也大。你可以选择进一步了解,但一旦你获知了其中任何细节,就不能再回头了。”
“老管家?!”杰克突然跳了起来,脸色通红。
“嗯,我想试试。”埃里克沉身道。杰克望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刚才一路走来,男人已经被这超豪华的阵势震慑住了,他不断在回想着今天自己这一身的行头,比起杰克已是远远不及,更无法和这里相比。不不,这十年的飘泊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从来没有。没见过金币的他,穷困总是陪伴着,偶尔得到一个银币都舍不得花,在手里反复地摆弄,结果被人白白偷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天差地别?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胸口被狠狠地打了一拳,觉得十年白活了。这份强烈的失落感在胸中激荡着,从刚才进了书房开始,就让他烦闷欲吐。然而他还控制得住自己,他不是为了钱就会眼红到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那种浅薄而疯狂的人绝不能够历经十年的漂泊而活到现在。他之所以能够回答“是”,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显露出来,在泰肯面前展示他的与众不同。
果然… ˇ
有人拍着手,从房间一角的暗门里走出。
“泰肯先生!”杰克见到了那人,连忙行礼。男人抬头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银制烟斗,带着满脸亲善笑容地走了过来。出乎意料,他的衣着并不十分华丽,哦,并不是这样,而是埃里克以其粗鄙的眼光,已经无法看出华丽名贵在何处了。
“这位先生,既然你答应了,那就随我来吧。”他微笑道。泰肯身后跟着两个黑衣的保镖,之后是一路跟着的埃里克。那张大床的下面竟然有密道,埃里克在亲眼看到的瞬间,便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贼船。
密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屋。屋内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
屋子里大致有三十来个人,个个满脸横肉。环顾四周,埃里克勉强承认,如果光看外表,自己和酒馆混混并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毕竟还是有不同的。他在内心为自己辩护道。
“到这里来,我有些事要拜托到这里来的诸位。这是预先给诸位的奖赏,每人一锭金子!”话音未落,中年人身边的保镖便取来一个袋子,每人发了一小锭黄金。
“诸位收好,事成之后更有每人三锭的报酬!不过我有一事说明:诸位到这里来了,便不能再回头。想要溜出去的,格杀勿论!”
贼船又如何… ˇ四锭的金子,已经是自己这辈子能看到的最多的金钱了。埃里克摸了手中的一锭黄金,咬了咬牙。多年的在外经历,他已经隐约猜到对方是要干些什么了。
可是即便是做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有人出过这么高的价码。说实话,埃里克不得不服这个人物,以他为靠山,下半辈子恐怕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那样的话…
为了能好好活着,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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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次任务的材料。”杰克推门进来,说道,“那帮地痞流氓一个一个随便翻了翻,便丢在一旁不管了。我看丢了可惜,就送到你这里来。”
开完动员会,埃里克在给自己安排的临时房间里把玩着一锭金子,他用牙咬过,几乎可以断定是真的。见杰克出现在门口,随口应道,“好。”
进来的昔日同学冷冷地盯着他,将一堆材料扔在床上。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问道,“这种买卖你都敢接?难道是想钱想疯了?”
“没有。”男人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金锭扔在一边,反问道,“你这十年是怎么上来的?”
“毕业了就一直在这里,一步一步地… ˇ慢慢爬上来的。”杰克迟疑地回答道,“不过… ˇ也有运气的因素。”
“哦,是么。”
杰克的鼻子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快的阴寒气味,让他不寒而栗。他依稀记得以前的男人潇洒自在,绝不是现在这样的心机深沉。
十年了,大概什么都能改变吧。
他微微叹了口气,连忙转移话题,将主要行动向男人说明:“你和一些人被安排到金矿。任务很简单,扮成新来的,煽动矿工们的不满情绪,让他们罢工。罢工的理由是‘镇长米尔伯特软弱无能,出卖金矿的权利’。这个任务完成后,两周后和其它人在午夜伪装成暴民,冲击镇长的住所,可以使用任何手段,务必要把他活着逮出来。”
“哦。”男人点点头。任务很明确,一听就懂。
“这是有关米尔伯特和他父亲的材料,用来充当造谣的实证。”他指了指材料,“你自己看一看,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本想和埃里克多说几句,然而就在刚才,心里已有了嫌隙,也就不愿意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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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杰克在土财主那里领了辆马车,带着埃里克等一班亡命徒共五人,准备赶到金矿里去。一路上其余四人尽显地痞流氓本色,把一锭金子放在手里肆意玩弄,唾沫飞溅地说些肮脏无耻的笑话,见了女人大呼小叫。若是昨天晚上没把他们关在各自的房间里而是放着出门,大概到今天早上他们就会把钱全部花完。
他们甚至对着迎面驶来的马车比中指,只是因为它的装饰稍微豪华了些。马车上坐着的白袍老者瞪着他们,亮出身上的什么物件,杰克扫过一眼,马上回头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大骂了一通,总算平息了稍许。
只有埃里克好端端地坐着,细细研究着手上的资料。杰克若有若无的回头瞥过,继续驾车前行。与杰克同坐驾驶座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话不多,然而只要看他一眼,便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过不多久,远远的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金矿风景。路一边是正在开掘的矿山,另一边是十多米深的山谷,谷里的河流因为天气寒冷已经冻成厚实的冰层。时至正午,矿场的天空看起来却阴惨惨的,研磨矿石带来的粉尘充斥着这里的每一立方米空气。
若是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起码得折寿十年。矿主显然丝毫没有考虑民生问题,也不必考虑,四方赶来的廉价劳力能吃苦的程度,远远出乎想象。
距离入口还有四五百米,杰克不禁打了个喷嚏,手上的缰绳绷紧,马受了少许惊吓,人立起来。车里顿时有人大骂,黑衣人霍地夺过缰绳,稳住马匹,向着车内冷冷地瞟了一眼,刚才开口粗话的家伙立即乖乖地闭嘴。杰克在一旁周身冷汗,看着双手,浑然不觉自己原本在手里的操控权是如何被夺过去的。
这条路本来就窄,若是任马车失控冲下山谷,撞上冰层,后果难以想象。
埃里克这时方才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材料,呼了口气。他浑然不觉刚才的危机,只是被这些材料里的事实,不,确切地应该说是被捏造事实的高超水准吓坏了。
镇长米尔伯特他不认识,然而父亲查理他却熟悉。查理是前任镇长,是个慈祥的医生,看病时经常给穷苦人免费,也花钱资助他们上学。少年时的埃里克见过他几次,接受过他的资助,并得以在父亲病亡之后继续读书。
只是他为了一个该死的女人,最终也没有读完,白白浪费了查理的美意。老镇长若是得知自己这样冲动,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这群混蛋,什么样的东西都写得出来。”男人小声骂道。十几张纸里历数父子两人的罪状,端的是罪行累累,证据确凿,任何一个不知真相的人听了都会深以为然;但这逃不过男人十年的漂泊换来的慧眼,指鹿为马,断章取义,栽赃陷害,草木皆兵,这些惯用伎俩他亲眼见过无数次,也亲手实践过无数次。
材料袋里露出了一张米尔伯特的画像,他清秀而苍白的脸上满是阳光灿烂的笑容。“他和他父亲相当像。”男人自言自语道,然后闭上眼,把画像重又塞回材料袋里。
打死男人他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工于心计;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生存艰难,为了金钱,他什么事都是能做得出来的。
车离入口还有两百米,他把材料扔给杰克,后者扫了一眼其它四个家伙,见没有人想再看,便把它收在包里。杰克向门卫说了几句话,马车开进矿里,七人下车站定。
“三个人去地下挖矿,两个人淘金砂。”杰克对着五个人说道,向着埃里克使了个眼色。埃里克会意走近,杰克便指着身边的两人,“你们去淘金砂,其它人挖矿。所有人跟着18号”,他用手指了一言不发的黑衣人,“都给我好好干,”他右手做了个“三”的手势,所有人看着,眼睛里都发了光,“进去吧。”
杰克说完,愣了一愣,便向着马车的方向走去,与埃里克擦身而过。男人听见昔日的好友低声的,带着颤音的言语:“你事事小心,好自为之。”
他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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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淘金砂的工场,男人发现,这不是一个厂房,这只是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到处都是破烂不堪的房间与临时搭起的帐篷,有毒的污水横流,将土地染成奇怪而危险的颜色。而矿工们便在这里干活。
与其它矿工允许下班后回家不同,埃里克等一群人被要求住在矿里,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分散开,与普通工友一起工作。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忙完了第一天,男人皱着眉头,几乎无法在所谓的床上躺下。
“这位,是新来的吧?”一旁一位浑身黝黑,披散着长发,胡子拉碴的老工坐在床上,同他搭讪起来。
“是啊… ˇ哼,该死的介绍人把这里说成是天堂!”埃里克咬着牙躺下,抵受着从皮肤上传来的油腻般的恶心感,恨恨地回答,“签了足足有三个月,哈,我得褪层皮!”
“习惯了,习惯了就好。这里只要操作小心些,别碰上毒液,生活还算是不赖的;那些钻地底下挖矿的可就惨多了,终日不见阳光,若是碰上塌井这种天灾,或是某个混帐工友背后下刀子,全尸都别想有。”
埃里克闭起眼睛,回想着白天的经历。新来的人第一天不会要求实际操作,只是在监工的带领下观摩。这并非是很悠闲的事情,一天之内新人必须记住全部细节,因为第二天他就得开工,所有意外事故一概由自己负责。
想到明天他就得亲手操作那该死的溶液,埃里克只觉得头皮发麻。
“小伙子啊,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在这里做了有半年了,死不了。”老工安慰他道,“再说干得长了就能涨工资,再过两年说不定就可以当上小监工… …”
同一帐篷内的其它工友回来了,有人带着满箱的烈酒,交给在场的每人一瓶。老工仰头一饮而尽,连称好酒,众人哈哈大笑。一时间,帐篷里充满了酒精味与汗臭味。
男人握住酒瓶,陪着笑,看着这狂欢的一幕。干这种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怎么还能如此豪放畅快?纵然自己见过许多场面,也不禁暗暗称奇。
“你们觉得这里怎样?”他心一沉,忽然问道。
“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喝到酒,有什么不好呢?要是没这个金矿,我大概早就饿死了。”有一个长相老实,身材瘦小的人解释道。
“喂,做人不能那么没追求吧。”埃里克霍地站起来,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这么微薄的薪水,这么危险的工作,那群官爷们赚得盆满钵满,我们却要干死干活。这挖的可是金子啊,凭什么?”
这些台词,之前看材料的时候还觉得过于做作,此时有着切身的体会,说来却是理直气壮。
老镇长,要对不起了… ˇ
“喂,你可说得轻巧… ˇ我可没你那么大胆子。都半年了,待在这里还行吧,也不是很差… ˇ”瘦子辩解道。他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帐篷外面,“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习惯了。”
“这句话就不对了,恕我直言,堂堂男子汉拿到这一点就知足了,这分明是没骨气的表现!”埃里克嘴上丝毫不停,把一群工友说得目瞪口呆。他大声鼓噪,渐渐反客为主:“你们知不知道,这金矿本来是我们镇的,开出的金子照例该五五分,但是都城派来的大员们骄横跋扈,竟将比例压到一九分成!这样算一算,我们的血汗该有多少给他们掳去了?!不把这些抢回来,我们难道能咽下这口气么?”
“青天白日,怎么有这种事?”老工睁大了眼睛问道。
“要怪就得怪现任的镇长,别看他长得文气,正而八经的手段没有,吃里扒外的手段倒是一箩筐。这小子想要升官,想要拉拢大员们当靠山,就拿镇里的权利当交换。大凡某地发现金矿,地方和都城五五分成才是惯例,一九分成就摆明了他把我们卖了!你们知道么,那小子的老爸… ˇ”
男人顿了一下,脸色不变,决意把颠倒黑白进行到底。
“… 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两年前和邻国在打仗,那时那老东西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敌人兵还没到,自己就带着全镇投降了,阿谀谄媚极尽能事,端的是一个万人唾骂卖国贼的模样!后来两国讲和,我们镇这黑帽子可戴得冤了,不抵抗,十年税赋加倍,现在还受着这苦呢,他那混账儿子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位置上,再想着要从我们这里扒层皮!天理昭昭,不废了他怎能解心头之恨!”
民众的逻辑就是如此简单,投降者是坏人,连累他们多交税的也不是好人;父亲是混蛋,那么儿子也不是好汉。看着几个工友听得怒目圆睁的样子,男人不禁在心里叹了句——这个世界哪有如此泾渭分明。
就这样,他在矿场的第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