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1 / 1)
喧闹。
全是人群议论还有进食的声响,米切尔坐在离主席台最远的大桌上,失魂落魄,心不在焉,除了自己的室友,就只有一群素不相识的人,穿金戴银,吆喝猜拳,吃菜喝酒。
碰杯,碰杯。“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然后他们便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米切尔厌恶地摇头,抬眉见台上弦乐阵阵,歌舞升平,铁路公司的老板果然不是盖的,请了整整一个乐队加舞队过来助兴,然而在高材生看来,不过快红腻绿,庸脂艳粉,毫无品味可言,全是为了挣点面子,取悦醉生梦死的俗人罢了。
他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碧绿的液体随着手腕的抖动而轻轻摇晃,如同这脆弱的尘世,只要稍稍用力,便会脱轨。透过酒杯,可以看见款款走来的一对佳人。新郎大腹便便,走起路来都显臃肿不堪,偏偏右手腰间还挂着一把佩剑。米切尔眯着眼看他,很怀疑这家伙能有多少体力,遑论和人过招,或许走楼梯都需要人帮一把吧。
莎菲亚画了浓妆,婷婷玉立地挽着手,傍在新郎身旁,面带微笑。哥哥苏梅克身着华服作为伴娘,热络地招呼着,他身材魁梧,双肩宽阔,此刻脸色发红,正一杯一杯地替自己的妹妹拼酒。来宾们全是奉承的神色,左一句“恭贺新喜”,右一句“早生贵子”,然后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句句好话,腻味得让人心烦意乱。雅玫倒是没有来,虽说她和苏梅克的关系不错,平日里都叫小苏来着,但恐怕这样的气氛,大小姐并不喜欢,宁愿待在家里吧。
这一次为了超级瘟疫而全国改制,限制人口流动,商人们愁眉苦脸,铁路公司却喜笑颜开。从此以后,公司将承接地区间物资运输的重大任务,每年都有固定订单,也不可能有竞争对手,再无赔本的风险,从此坐稳江山,利享万世。大桥事件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罢了,反而能借口西部运输不便,讨要政府的拨款进行重建,得名赚利,成了好事了。
此刻的新郎鲁伊,作为公司老板的贵公子,的的确确是风光无限,娶一个美女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嫁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然后过上稳定安宁的生活,菲你真会觉得快乐么?米切尔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他向一旁的路宾打了招呼,起身低头离席,像是逃一般地匆匆踏出红地毯,走过金壁辉煌的婚礼现场,避过嘴里有冲天酒气的来人,终于抵达昏暗静寂的过道。五音令人心伤,五色令人目盲,他默念着,背靠上一处幽深墙角,喉咙口涌上令人无法呼吸的酸楚,泪水悄然滴落。
有一只手,拍过他的肩膀。
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飞船里等待救援的时刻,几乎要叫出佩的名字。一抬头,原来是路宾站在他面前。“帮你敬过酒了。”他说。
“哦,多谢。”米切尔慌忙将自己的尴尬表情收起,正色道:“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有创意的。不过是祝百年好合,多子多金之类的。这种场合,总不能说话冲人吧。只是,鲁伊这家伙的排场实在太俗了些,我闷着觉得实在难受,就出来走走了。还好,雅玫不在场,他们不知道我是最高委员长莉莲的弟弟,不然我根本无法脱身。”
“嗯,我也差不多吧,出来走走而已。室内空气污浊,待久了大是无益。”米切尔说道,恢复了平日的淡淡神情,好像什么事都无所谓,“走,我们出去逛逛。”
“呵呵,这可是第一次你主动邀请,”路宾笑道,“往日叫你出门你都爱理不理,不知闷头搞些什么花样。对了,最近你在忙什么奇怪的东西呢?人都见不到一个。八卦天后露西亚竟然也不知道啊,嗯?”
米切尔笑而不答。
两人迈开步子,走出大门,上弦月已升上中天,深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云,只有满天星辰闪耀。街上仍有些许行人,各类商店仍然开门,有的门口还排起长队,等待着将店里最后的存货买走。间或有马车拉着纹满花样的车厢飞驶而过,驾者吹起唿哨,鞭声阵阵。
离开完大会已过了一个月了,再过几天,等各级紧急委员会正式启动,限行令一下,这里只会有执勤的士兵,而都不会有人了吧。鲁伊选了这个时候办婚礼,也算赶上了尾巴。
“我么,”米切尔等走到了街头,才继续说道,“就是因为比别人多听到了几句要紧话,现在都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好随波逐流。学校已经提前发我毕业证了,过两天我就要去中央魔法学院,哦,中央瘟疫研究所上班,这算是命令,无法逃脱啊。另外,这个名字实在难听,你若是有空,叫你老姐下道命令改了,天天叫瘟疫瘟疫的,会影响全所士气的。”
路宾露出尴尬的笑:“雅玫这个神经病,把重担扔给她,自己倒去当个逍遥自在的反对派,唉,得罪女人的下场可真够惨的。老姐的事,我不想管,最好提也别提我是什么维斯特王的弟弟,那样给她抹黑,也给我压力。你递个报告,走正规途径好了,看着特约嘉宾的面子上,没人不会同意的。”
“倒是。”米切尔点点头,仿佛找回了些自信,“不过雅玫生性不愿当头,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她想一个人清静些,也无可厚非吧,你看这次婚礼她都没有来,可见情绪差到什么程度了。你老姐得罪她了?”
“岂止是得罪啊。”路宾叹了口气,“莉有点得意忘形了,去管她家务事,惹雅玫发火,回来后悔得连死了的心都有,我说我去帮她道歉,她又拦住家门,怎样也不让我出去。你知道雅玫在投票当选之后,把职位让出来的时候说的话吧?”
米切尔大笑:“大家都道大小姐是出于公心,一个破落的贵族给事实的王加冕,让王为她许下承诺,可是史无前例的。想不到还有内幕啊,大小姐的小心思小手段,我在西研所的时候也吃到过一次,真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过一阵子终于知道她的心意,回头想想她说过的话,又不禁让人心存感激。雅玫就是那样的人,如果莉莲能在她的任期内不辱诺言,大小姐必定会高调回来,搞一场隆重的宴会,和你老姐重归于好,到时候尽管还会有瘟疫的威胁,这个国家,一定会很有希望。”
“听你的口气,你很喜欢她么。”路宾回道。
“啊,谈不上谈不上。我一个住在贫民窟里面的草根,怎能高攀大小姐的门庭呢?再说她也有曾经喜欢过的人。”米切尔摆摆手说,他的脸色有些黯然,“只是觉得,菲确实不适合我吧。唉,她有她的选择,只要她喜欢,也没什么不可以的。那你的打算呢?我想你可以去紧急事态委员会吧。”
路宾摇头,“过两天,我去西部那个啥研究所吧,”他不好意思把“瘟疫”两字说出口,“上次一场大战,减员太多,完全处于瘫痪状态。虽然紧急由都城调了些人手去,但他们人生地不熟,统计资料又被烧掉了,因此连之前大桥垮塌的事务都没办法处理。我想我还熟悉点,就先去看看喽,而且怎么样也不会过得舒服。总之避开老姐那副臭脸就行。”
“行啊,我想我记性不错,还记得一些统计资料,回头给你默写出来备用吧,其实一直拜雅玫所托,我是应该去那里帮忙的,可惜现在身不由己,只好辜负她的愿望了。你们姐弟两个倒底怎么了?闹什么矛盾了。”米切尔看着他,嘿嘿一笑,“为什么专选不舒服的地方?在她手下有什么不好呢?吃香的喝辣的,被男人奉承拍马,有女人投怀送抱,至少在莉莲的任期之内,能活得舒舒服服毫无忧虑的。”
“是么?你真这样想?哪一天莉触犯天条,被大小姐送上断头台,我也得跟着倒大霉呢——啊,我并没有说我不看好她的意思。如果真这么做,那我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大概都只能矮着腰抬着头看她了,想想就让人不舒服。”路宾说,“说这种消磨意志的话,全然不像你的风格啊。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点棱角都没有了啊。”
米切尔无奈地一笑,昔日的高傲已不知去了哪儿,望着天,随即说道:“梦想么,是很沉重的。”
路宾不语,两人离了大路,专往小路走去,仿佛要远离都市的繁华,体验淡淡孤独的滋味。冷风吹过僻静而脏乱的小巷,一只野猫从垃圾桶里找到一块腐肉,叼着窜上墙头,盯视着这里仅有的两个男人,跑了。
仅仅一墙之后,就是热闹豪华的婚礼现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力和多少钱砸了下去,才得了这样一个视觉效果,杯盏交错,炫耀与恭维共生,虚伪与面子共存,在这个即将改变的世界里,一直拉着板车的苏梅克终于为自己的妹妹找到了一份安定,也为自己的草根生涯画上句号。
这是他们需要的东西,而现在的米切尔,不能给。任他学富五车或是舌灿莲花,他终究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二十一岁学生,无凭无依,孑然一身行走于都城阡陌,淹没在平庸的人群之中,作为成功者们的背景,被轻易遗忘。只是他还年轻,未知的未来,等着他亲身踏出,亲手开拓。愿天与地公正地记录他的汗水,回报他的辛劳,或许能在某一天,在某一个随意平淡却又石破天惊的午后,命运能悄然现身,给予他一个热烈精彩的拥抱。
只是,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了。
“十年。”米切尔终于说。
“嗯,十年。”路宾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拳头,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