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家(1 / 1)
第二天早晨,西研所外已经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了,所长莉莲回来的消息迅速在焦急的抗议者里传开,几天漫长的等待,马上就要到尽头了。冤有头,债有主,终于等到管事的来了,他们怎肯放过?
路宾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场景,不禁连连咋舌,暗想道:“莉,你打算怎么对付这群暴民?”
老姐莉莲就躺在离窗口三步远的床上,还以千年不变的糟糕睡相蒙头神游。她前一阵子紧张忙碌,神经已经绷到了极点,至今天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好好休息。路宾歪着头仔细瞧着她,想找出蛛丝马迹来确认她与两年前的不同。然而五分钟后,他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切,仍是那副死相。”他想道。却在不经意间,一股温馨的感觉渐渐涌了上来,好像一个漂泊终日的旅人,终于见到了故乡——这一次离开家不过一个月,却像是十年那样漫长。
不知道她离家两年多,又会有什么感想?
莉莲和他,其实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交流,也不过天天争论诸如吃完饭谁刷碗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的长谈,都是莉莲骂弟弟没出息,既无大志又无恒心,靠不住。路宾对此不过一笑,心里却是埋怨:“若是我有个妹妹,一定好生待她,才不会像你这样句句不留余地。”
现在想来,好像她说的,有那么一点点道理了。女人可以哄一辈子,可男人不能没有上进心。父亲早就不在了,家里两个女人,潜意识里已经把全部希望都放在自己身上,可是自己却没有丝毫的自觉,让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了。
于是姐姐就代替了我吧——
路宾脑里突然冒出这一句来,平日里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今天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米切尔可是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你要是出去说错了两句话真可能会被打死,我得护着你才行——哦,我这点不入流的剑技还是算了,让琴斯帮忙好了——唉,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路宾正自纠结间,琴斯敲门进来,看见地方治安最高长官还不省人事,叹道:“拜托,楼下都要吵翻天了,怎么还不起来啊。”
“又不是都像你那样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的。”路宾抱怨道,“让她多睡会儿吧,她连日劳苦,怎么扛得住。外面的人闹让他们闹去,又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哦,对了,莉莲出门你能不能护送一下?你知道这群人要钱急红了眼,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虽说有卫队,但可架不住那么多乱民的怒火啊。”
“呵呵,不需要。你也太小瞧她了。”琴斯微笑道,“她一个人就够了。”
“啊?我可真看不出来——”路宾听得目瞪口呆,不禁回头又盯住莉莲看了五秒钟,“那现在是谁在主持?”
“副所长雅玫在协调。本来让莉莲睡一整天都行,但是雅玫她今天看起来心情非常糟糕,和平日简直判若两人——有两次几乎要和谈判代表吵起来了,天啊,我第一次看见她骂人……所以说,我才特意过来麻烦莉莲,我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
“唉,副所长就那么不顶用,什么事情都要压到我姐头上?……不如让她换个能干的上来,多省心。”
琴斯正要辩解,便听见身后传来叹气的声音,“是啊,我真没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是辞职回家吧。”
雅玫。
她的脸色苍白,眼圈有些黑肿,一只手撑住门框,显是有些脱力了。琴斯看见了,抓住她的手,瞪了路宾一眼。
路宾抓着头,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然而话既已出口,就绝无收回来的办法。
“路宾你和雅玫不熟,就不要说风凉话了。”琴斯正色道,拉住雅玫出门,“我们走了,莉莲如果起床了,就让她快点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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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实在抱歉,他叫路宾,是和我、米切尔和莎菲亚一起出游的同学,他没搞清楚情况,随口乱说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琴斯安慰道。
“我知道,莉莲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去沙漠里找了两个星期的,就是他。”雅玫一扫刚才的颓唐,回复了平日里的微笑,说道,“还好有你陪他在,不然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对莉莲的打击太大了。”
“我当时也差点绝望了。还好,还好,老天没有抛弃我们呢,终于回来了。”
两个人出了西研所的后门,小心地躲开喧闹得快要沸腾的人群,一路走,一路聊。雅玫问及米切尔和路宾两人的恩怨,琴斯便把一行四人在沙漠中的遭遇,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她。雅玫这才知道,为什么路宾刚一进门,就要恶狠狠地寻米切尔算帐。
“总算你关键时刻拉住了路宾,让他们两个没有闹到决裂的境地。”雅玫感叹说,“如果真的一拳头揍下去了,伤痕只会更深,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相互原谅吧。”
“是啊。”琴斯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昨天只有她作为当事人,能做一些事情来调停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矛盾。幸运的是,她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把恨意化成了原谅。
“琴,你人太好了。”雅玫笑道。
“是我该做的。”琴斯说。
“你一定很高兴吧——可你知不知道,你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啊?为什么?”琴斯站住了,吃惊地问。
雅玫折下路边的小花,看着它,说道:“这样一来,路宾就会疏远你了。你用‘他欠你的’作为要挟,要求他去原谅米切尔对他犯下的过错。你给他多大的压力?他是听你的话了,可是听得绝不轻松——这样一来,你让他将来如何去面对你呢?本来大家好不容易走出绝境,过去那些自私的事情,都可以当成忘记了的。”
琴斯恍然大悟,刚才些许的高兴劲,全都不知去哪儿了。
“你这个笨蛋,总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为别人做了那么多,也不考虑一下自己。”
“让大家开心不好么?我自己没什么要考虑的,再好的朋友总是要离别,看着他们长大,为了前途奔波,然后成立自己的家庭,为了后代而忙碌,最后渐渐老去。我无法和他们同步,只好尽力帮忙,末了在他们的墓前,献一束花,写一封信,说些心暖的话罢了。若是觉得有我的存在压力太大,那就远离我好了,我一个人,又没有什么不能过的。”
“你不觉得孤独么?”雅玫问。
“什么才不是孤独呢?浅薄的问候能排遣孤独么?虚假的欢笑能排遣孤独么?如果只是这些,那我宁愿不要。”琴斯反驳道。
雅玫叹了口气,两个人都没说话。
“人是很复杂的啊。”良久,雅玫才开口说道,“你啊,太纯粹了。”
“对了,你今天早晨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发生了?”琴斯问,她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
雅玫苦笑:“没什么,只是收到了一封信而已……”
“我知道,其实你完全也可以选择不回去,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这里的一草一木,你都是很喜欢的,对么?”
“我会回去的。”雅玫说,“总要回去的,我生在这个被诅咒的家里,就得承受这样的命运。反正想开点就好,就算是一辈子的牢房,也好歹有饭吃有衣穿的是不是?不错啊,给我的待遇还更好,偶尔还能晒晒太阳,看一看在那个扭曲的地方上演一出又一出的丑剧,惹人笑话。”
“雅玫……”
琴斯看着她苍白的脸,轻轻地抱住她,听任她抓住自己肩膀,小声地哭泣起来。
“琴,你要小心谨慎,要尽力伪装些才好。知道了你的底细,大家都只会敬畏你,疏远你,谁会和一个不需要吃饭,长生不死的怪物在一起谈天说地?自古以来人和非人之间只有契约,没有朋友,相互利用完了,便分道扬镳。这次救路宾是没有办法,下次千万别这样。”
“嗯。”
“还有还有——别对人太好,别干涉别人的选择,别给人太大的压力,顺其自然就行了。各人的命运是各人的因果,穷苦者总有穷苦的原因,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强要公平,反而是最大的不公;强要欢乐,就只能得到矫情和虚伪。把你的同情心收起来吧,你最多最多,只能当一个看客,别人的幸福,与己无缘的。”
“我知道了。”琴斯点头道。
“知道什么啊,我的琴斯姐姐,你什么也不知道——”雅玫突然间,泣不成声了,“这无法无天的家伙,这无法无天的家伙,赌得眼红,就能为了一颗蓝宝石而挥刀杀人!老管家,他已经不在了……”
琴斯浑身一震。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幕,那一天路宾出院,自己去了雅玫的庄园,看见老管家和玲两人绝望而求助的目光,还有自己赠与他们的,为了赎回“天虹”的星光蓝宝石——本是自己的好意,如今竟然成了悲剧的动因。
“天啊,那颗蓝宝石是我为了赎回‘天虹’而给老管家的啊……”琴斯急道。
“女侍小玲在信里和我说了。唉,你怎么就不知道呢,老管家他自己的东西,甚至是庄园里的东西,交多少出去都心甘情愿,最多骂两句不争气不成器,又何必惹得那个混蛋动刀动枪,凶相毕露——可这是你给的,你给的心意,那他就算是拼上性命,都不能丢掉的!琴斯姐姐,求求你就不能不帮忙么?铁石心肠一点行不行,不帮忙会死啊……”
雅玫滔滔不绝地说完,琴斯已经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
“琴,不怪你,我不怪你,命运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我得要回去了呢,今天就得回去,没有办法的。理想也好,追求也好,什么东西也大不过现实。玲还在庄园里提心吊胆地等着,那个混蛋又花天酒地去了,过个两天把钱花完回来,怕是要轮到她遭荼毒了——唉。我走了,你保重。”
雅玫放开抱住琴斯的手,掏出手帕,把自己的眼泪擦干。远处莉莲和路宾,一前一后地走来。
“你要走?”莉莲问。
“是的。”雅玫点头,“这次的事情比较麻烦……恐怕,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哈,不就是收拾个人么。对败家子要狠一点,不能手软,更不能心软。收拾完了,我把你拽回来。”莉莲说罢,做了个拉回来的手势。
雅玫凄然一笑,方才空气里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因为莉莲的这一句话,好像一下子被冲淡了。她收拾表情,换了个话题道:“虽然说有很多毛病,不过米切尔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执著是不用提的,算是聪明,也比较认真,还有勇气有担当,你若是缺人手,可以考虑他。”
“就不能考虑路宾?”莉莲反问道。
“他有你当靠山,可是米切尔的背后谁都没有,所以我推一把,也不为过吧。”雅玫笑了笑,脸颊上仍残留着未擦干的泪水,调皮地回应道。
莉莲微微点头,路宾则听得满脸通红,琴斯靠在墙上,抹干了泪,做出一个无奈而又欣慰的表情来。
一众人看着雅玫挥手告别,腾空而去。
【第五章 娴雅缜心玫瑰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