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1 / 1)
第二天早晨。
雅玫坐在一楼会客厅里的一角,她的脸稍微有些苍白,有一点点的黑眼圈,似乎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好。桌子的对面,年轻英俊的海勒刚刚坐下。会客厅有很多大圆桌,都比这张桌子端正,气派和考究得多,然而雅玫偏偏选了这里。因为把手伸出窗户,能摘取到窗外大树上葱绿的树叶。
阳光射了进来,把柔和的光影打在她的半边脸上,长发熠熠生光,好像细腻丝滑的锦缎。
“早上好呢。”雅玫笑着,招呼道,“昨晚在这里睡,还习惯么?”
“早上好。”海勒回应以一个符合标准定义的笑容,不过或多或少有些勉强——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很重,本来英俊的脸不知道怎么,总是有些部位会扭在一起,给人一种不自然不协调的感觉,“嗯,称得上宾至如归。雅玫,今天早上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啊,不可以先聊聊以前的同学们么?”雅玫笑了,眼神里仿佛有种埋怨,“已经两年了吧,可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呢,莉莲和我在这里,离都城有千里远,消息不通,怪想念的。”
海勒紧张着的脸稍微舒展开了些,“他们啊,我想都是老样子吧,我自从进了中央魔法协会以来,工作也一直很忙,你知道像我们这种新来的,少不了要受些欺负,老油条们把工作推给我们,自己逍遥自在,那是常有的事。所以说以前的同学们,渐渐地都不联系了,唉——啊,你是想问苏梅克的情况么?”
看着海勒恍然大悟的表情,雅玫轻捂着嘴,含蓄地笑。
“啊,他只是当了个魔法药剂师的学徒,天天闲着。堂堂中央学院的高材生却像这么不求上进的,还真是少见。”海勒终于开起玩笑来了,“好像嘴上说是要打工给妹妹挣学费吧,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整日玩些奇怪的东西。”
听到这样露骨的负面评价,雅玫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眉宇间的神情反而更见欢快了些。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佝偻着身子,大半头白发的,财务处负责人。他夹着一份厚重的文件,递给雅玫道:“啊,可找到您了,这是上半年度的报表,请您过目。”
“啊,辛苦你了,那么快就整理出来了啊。”雅玫双手接过报表,认真地看着,两三分钟之后,她指着一处数字说:“嗯,这一项总实验材料支出,好像有些不对。”
“真的么?不可能吧……不可能吧。”负责人眼皮跳了下,似乎是难以置信地问道。他郑重地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检视着每一项账目,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要把财务处五六个人大半月以来的统计工作,重复一遍。
雅玫作了手势打断了他,说道:“上周你处给我看过每个月的细帐,包括后来递给我的增补表,全部加起来似乎比这个数字小一些。嗯,我想想,应该差了四十枚金币十枚银币。”
“啊,这……这实在不好意思,这这不知是哪个环节搞错了……伊岚所长,请您原谅,我一定立即派人下去修订,如果查出来是谁又弄错,卑职一定换了他。”
“没关系的,说不定是我记错了呢。回去再仔细核对一下好了。”雅玫温和地笑道,“晚上再拿给我签字吧。如果今晚太匆忙的话,明天也可以。”
“好。伊岚所长您真是过目不忘,厉害厉害。我这就去办,不打扰您的公事。”负责人双手捧着文件,脸上都是敬畏和恭维的神色,缓缓退下。海勒坐在舒适的靠椅上,看着他远远地走开。雅玫才笑道:“每次报上来的支出只多不少,而收入只少不多,他倒是不脸红呢。”
“这样的人,何苦还留着。”海勒问道,“如果我是你,早就把他开除了。”
“莉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不过他在西研所干了二三十年,算是三朝元老,快退休了吧。眼看着就要荣归故里,清闲养老,我不忍心。”雅玫回答道,“再说也没关系,毕竟我还能把关,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哈,水开了呢,来,喝一口我亲自泡的早茶吧。”说完,她站起身,端起茶壶,弯下腰,亲自给海勒斟满。
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雅玫的茶,清雅淡丽,没有过多的修饰,然而细细品尝,却回味无穷。就算是有满腹心事的海勒,也不禁由衷地称赞道:“真不错。以前大家都说这里荒凉萧索,都不肯来;想不到认真打理的话,还真会过得很舒服。”
“过奖了呢。”她浅浅一笑,等着海勒品完茶,她把茶具收走,又坐回原位,仿佛完全不顾海勒大清早起来的目的,又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了,“唉,小苏天性不愿意寄人篱下,要不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妹妹,怎会甘愿给人打工呢。都城的学费都死贵死贵,可能对于你我还行,可一般的家庭绝对承受不起,何况是他们那样无父无母的——”
“是啊。”海勒附和道,“我说今天……”
“干药剂师一定很辛苦吧,一步都不能有差错。”雅玫打断了他,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以前我们做实验的时候,都得熬通宵。像‘五份火,一份地,十三份风,六份水,另加微量的绿和紫。’这种配方,没有十几次失败,不可能成功呢。”
哐当!
海勒心头剧震,本来稍许放松的脸,刹那间都挤在了一起:“你……你怎么知道的……”
雅玫的脸色黯了一黯,回答道:“啊,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而已。”
中计了!海勒露出悲惨的表情来了,整个人都摔进靠椅里,半天回不过神。本来万无一失的配方,为什么这么快就被破解了?地火水风是四种药剂的代号,它们之前的每个数字都能取零至二十,只要有任何一个数字错误,对应得到的解药都毫无作用,中毒者都不会有任何起色,相反会增加体内脏器的负担;而绿和紫是十多种以彩虹颜色命名的配药里的两种,缺了它们,同样无法解毒。
是的,这些就是所谓标准配方,至于各成分的有无和之间的配比,只有海勒自己清楚。在不知道配方的情况下,西研所插手这件事是非常麻烦的,甚至会闹出人命;另外大桥事件不会只有这两个人看见,莉莲大可以去向其它目击者或幸存者询问——这样算来,她们多半就会放弃。
不过现在局势完全不一样了……要怎么办?
“莉莲什么时候回来?”海勒试探地问道。一般来说,解药需要一两天才能起作用,如果她回来得早,或许还有办法挽回。
“啊,他弟弟也是火车上的幸存者,和你抓的那两位一起出去旅行的。不过最近听说在跨越沙漠的时候失踪了,莉莲急得要命,现在正忙着去找。”雅玫说道,“该不会是和你们有关系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早些和我说明,我好去通知莉莲,让她别操心了。”
“……我,我们可没有去抓他。”海勒急忙辩解道,“上头给我的通缉令上只有米切尔一个人而已。”
“这样,那你们为什么要把莎菲亚一并抓起来呢?”雅玫追问道。
海勒呆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掉进了雅玫的陷阱。既然自己这一队人会把莎菲亚一并抓住,那就难保不会把莉莲的弟弟也抓住,那如果莉莲找不到她的弟弟,自己可是洗不脱这个嫌疑了——他突然间模糊地记得上头给自己的情报里面确实有两男两女同时坐火车,并且另一个男的也姓“维斯特”……
我这个白痴,那是所长莉莲的姓!
“她是相关人员,抓她是以防万一。米切尔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他很会蛊惑别人相信自己的观点。”海勒只得含糊地应道,“不过我们确实没有见过另两位乘客——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弄清楚标准配方的?”
“我没问你,怎么知道呢。”雅玫说,她的脸色渐渐忧郁起来了,“不过,昨天晚上我发现莎菲亚的身上沾了些奇怪的粉末——你的这些手下啊,还是让他们尽快去菲林斯特放松放松的好,免得憋出病来。我是说真的,小苏……小苏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他要是听到了,一定会来找你算帐的。你知道的,他要是发起飚来,到时候整个中央魔法协会,恐怕没人能挡得住。”
“什么?莎菲亚是他妹妹?”
雅玫点点头,一副“众人皆知你怎么就不知道呢”的表情。海勒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天天关在办公室里为老板没日没夜地卖力干活,结果什么也不知道。他开始坐立不安了,雅玫说什么话都是轻风拂面,软语温言,就算是责备也一点不凶不狠,甚至给人“她不过只是个无害的木偶”这样的感觉。可是只要是聪明人都听得出她话里的分量。
简直是一群饭桶!
如果莉莲在这里,得悉情况之后早就把自己抓起来了,这分明是有组织的流氓团伙当街拘押,殴斗还有猥亵少女——他不知道究竟应该用“猥亵”还是“**”,不过这已经够让自己被雷电殛成一团烂肉。
------------------
当天下午,海勒便推托有事,离开了西研所。雅玫一直送他到几公里之外,说了很多挽留的话,末了表示:“这几天就让米切尔住在这里好了。等到这里的局势平静下来了,一定亲自把他送到都城来。”
海勒只是不语,苦笑着离开了。他知道雅玫还顾念着同学情谊,自始至终,都给他留足了面子;但傻子都知道,这事情非常棘手,那群饭桶可都是知道底细的,要是在酒醉之后信口乱言给别人听到,那自己的麻烦就大了。菲林斯特人多嘴杂,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他思前想后,看雅玫的口气,或许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他急急向菲林斯特的方向过去了。
雅玫回到西研所的办公室里,关上门。
她原本并不期望能破解标准配方——这并不重要。她宁愿莎菲亚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报出配方,只是为了确认是不是他们干的。事已至此,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苏梅克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到大,他干了多少份无法令人想像的苦工,受了多少屈辱与痛苦,都只是因为她。如果他听说了这件事,发起飚来把海勒大卸八块,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样亲切细致事事周道的小苏,会变了脸杀人……雅玫觉得喉咙里一阵难受,眼泪好像就要冒出来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还有办公桌上那一封一周前送到的信,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呢。
“琴斯姐姐啊,怎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副正经口气,催我回家呢。”雅玫叹了口气。
弟弟又做疯狂的事情了,看起来情况越来越糟糕,奸淫,偷盗,赌博,除了杀人,他几乎所有的坏事都干全了——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这个已经快要崩坏的家——自己不能选择出生,可总能选择要走的路吧。琴斯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为什么我要把花园的围墙凿坏跑出来,是因为我不喜欢呆在里面,那压抑郁闷的空气,和虚伪谄笑的脸皮,是能闷死人的啊。
“副所长!不好了,外面聚了很多的人,说是要给大桥事情讨个说法!”有一位工作人员冲进雅玫的办公室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然而雅玫只是淡淡地微笑,说声没关系。
“对不起,啊,可是您说要怎么办才好?好多人啊,都是一副死了爹娘只剩半条命的表情,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冲进来杀人!”
“这个,”雅玫懒散地支着脸颊,向窗外凝视了半天,终于回答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