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夜问(1 / 1)
雪在夜里下的比白天更凶猛,这真是百年不遇的场景。凌晨的清冷早已经将帐篷昨晚的炭热余温消耗掉了,从都城出发时并未始料到遭遇如此大的雪,军需上没有带更厚重的保暖的帐篷盖顶,因此,此时每一张军帐篷内的温度都很低。没有一丁点声响,青尤翻了个身,感觉到从脚底冒上来的冷,睡时未敢脱衣,只将软甲卸掉,身上裹着一层薄衾,横搭着一张兔茸毯。伸手到枕边,摸到了她习惯性放在那里的短匕。掀开薄被,迅速起身,周围黑漆漆的,未点火烛,以她的目力却都看的极清晰。
帐篷外,雪竟已达一尺多深,放眼四周,白刷刷的一片。虽是夜里,因为白色映衬,周围方圆的景物都还清晰。青尤一脚踏出,深深的陷下去一个雪窝,在松软的雪地里迈开脚,她准备去查看一下囤积的粮草。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路过的几个帐篷均被白雪严严实实的覆盖住。青尤正暗自疑惑为何不见值夜士兵的身影,只听耳边一声断喝:“口令?”
“莫问!”青尤脱口而出。初听柳仞峰向她传达今夜的口令,她就差点笑出声,这个柳将军连设置军事口令也如此的别出心裁,搞不明白的人听见如此的一问一答绝不会以为这就是口令。
两名值夜士兵,中间隔了有数尺远,身上落了很厚的雪,他们都纹丝不动的站着。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这层雪衣都是他们极好的伪装。青尤赞叹;柳字营果然是铁打的纪律。查探过最后一处存放地点,青尤放了心。这些存放点不仅前后都有防卫,而且周边已经挖了壕沟,盖了掩体了,这些工作青尤都不知道。她不得不承认,庄生把这次押运任务交给柳仞峰是正确的。这是一个从任何角度都找不到破绽的人,看来她的担心的确是多余的,他比她想的要周全和仔细,并且在军事安排和对敌阵法上比她更有经验。她原本以为柳字营不过在此地安扎一晚,临时扎营哪里还会做如此的周密部署,可没想到,他的部署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一路暗哨和明哨交替,若是真有人来劫粮,无异于自投罗网。踏了一路积雪,青尤的脚感觉到冰冷刺骨,雪从靴子的缝隙钻进去融化在里边了,一双鹿皮软底鞋内有了些微积水,打湿了她脚上缠着的布袜。
青尤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赶紧点亮了桐油灯,然后一屁股坐下,很不雅的倚靠着桌边,蹬掉了两只靴子,蜷起膝弯,将双脚缩放在椅子上。弯身用手松了松白色的长布袜,又散开了头上的英雄结。整个人就这样抱着半个身子半躺半靠在桌案边。头前挂着一盏桐油灯,映照出她此刻半臃懒半迷媚的神态。
青尤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其实她的帐篷里还坐着另一个人。他不说话,安静的坐在黑暗里。看她点了油灯,又看她旁若无人的自顾自的脱靴,然后一个人靠在那里休息。从他的角度可以特别清晰的看到她的侧脸,被灯光渡成一种梦幻般的色彩。长发披散,微仰的后颈,环抱住膝盖的双臂,一番举手投足之间,搅起了男人心中一番异样的感觉。
柳仞峰刚才不说话,是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监军在查探完粮草之后会有什么动作,可现在,他却说不出话来了。他在一处灯影里如坐针毡,悄悄地走是不可能的了,可他要继续这样不出声的坐着,却有偷窥的嫌疑。他是男人,怕什么偷窥啊?再说,他堂堂柳字营统帅,来找监军了解查探粮草详情,这没有什么难为情啊?柳仞峰在心里反复提示自己,直到重新将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与数日里在军营行走的那个面色冷峻的年轻人重叠在一起后神情才松弛下来。
“咳。”一声清嗽把青尤惊起。倏忽之间,警铃大作,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朝发声的方位给出一击。旋转的油灯直接打向对方的面门,柳仞峰没想到青尤的反应如此迅捷,他含在嗓子眼的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被攻击了。无奈之下,他单手挥出,力劈华山从上而下抄住了那盏灯。手上刚把油灯拿稳,一团影子已贴近眼前,明晃晃一把短匕首绕着油灯割向他的手腕。柳仞峰极快的撤回手,匕首的刀尖碰撞在铁灯顶部,发出“咔嚓”的响声。若是他再慢些,只怕手腕真被刀刃割破了。一念之后,柳仞峰已经把刚才无端升腾起的心底柔意完全收拾干净了。不看别的,只看这几招攻击哪里是女子的身手!
“是我,柳仞峰。”待柳仞峰出声制止住青尤的攻击,青尤也已经借灯光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她赶紧将匕首收进袖管,略带抱歉的笑了笑:“原来是柳将军,在下冒犯了!”
“柳某有幸见识了秦监军的身手,真是不同凡响,怪不得你能得到王爷的重用。”柳仞峰放下手中的油灯,眉梢眼角带着诚敬的钦佩。
刚才一番腾挪格斗青尤并未注意,此刻低头看自己脚上没穿靴子,头发也没梳理,发丝蓬乱的散落在脸旁,实在是不雅。她赶紧退到一旁,三下五除二穿上靴子,用丝巾把头发扎成一束在头顶。这才开口问:“将军找我有事吧?”
“正是!”柳仞峰正襟危坐,看着青尤言道:“这场雪太出乎意料了,怕是会耽误我们的行程。我知道你刚才去查探了粮草,那边我已经安顿好,你觉得可还稳妥?”
“将军的安排滴水不漏,秦某敬佩。”青尤实话实说。
“那么依你的意见,我们是在此多逗留一天,还是早饭后立刻出发?”关于这一点,柳仞峰确实还没想好,他想听听青尤的意见。若是多休整一天,对于将士们有益处,但如此一来本来就有些迟晚的赈灾粮便会晚一天送到。虽然永正王爷对于粮食的送达日期并未下达死命令,只强调了安全送抵,可柳字营的招牌不容他懈怠这三个字。
“立刻出发!”青尤语气坚定。“多休整一天固然有利于恢复将士们的体力,但是也会使我们陷入被动,我们必须假设有人在打这些粮草的主意,将军以为呢?”
“也好!”柳仞峰微点头,应道:“秦监军虽是王府马倌,战场之上却时刻有御敌意识,这种警惕和谨慎是统兵必须的,我们可以麻痹敌人,但万不可麻痹自己。就听你的,柳某是太过爱惜自己的士兵了。”
“将军谬赞了。秦某不过是想办好这趟差事,不辜负王爷的托付,才不敢有懈怠。柳将军身经百战,领兵打仗最是在行。秦某是不懂这些的。”青尤半自谦半客气的拱手送柳仞峰出帐。
出了监军帐篷,抬眼看天边已经现出了萌亮的曙光。冷风卷着雪丝铺面而来,柳仞峰一脸闲定的表情向帅帐走过去。虽然刚才夸赞了监军的谨慎,可他在内心里却是对那名年轻监军如此的小心表现出不以为然。立场不同,见解自然不同,一个统兵之人上受皇恩,下领众兵,便是要在皇恩和军队之间尽量体现自己的价值,这种价值的体现方式有时需要极高的智慧。
虽然柳仞峰对于青尤的见解并不完全赞同,可这名将领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可以不完全认同你,但他会在全盘考虑之后,把你的建议完全吸收到自己的指令体系中,以求得战场上的每一次胜利。这是一位明达睿智的将领,不刚愎不自大,永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