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回 竹林通幽处 情深忆款款(1 / 1)
次日,四位将军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的路,江都的百姓和地方官都赶来送行,把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却并未有裴武阳的身影,此时此刻,他和子规已来到江都郊外的竹林中,林中有一间小竹屋,那原是看林人的屋子,裴武阳给了他一点钱,说自己想暂住几天,那看林人自然欢天喜地答应着走了。
裴武阳将子规抱到了床上,让她舒服得躺好。虽然这段路程并不长,但她明显有些累,脸色也又开始苍白起来,这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她没有完全好之前,是绝对不能回京的。
大夫开了药方,又嘱咐了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裴武阳一一都记了下来,才将大夫送上了马车,看着他们走远了他才走回屋。
“裴……大,大少爷!”
床上的子规终于吃力又低哑地喊了他一声。
他笑了,但马上走过去道:“你别多说话,啜子还没全好呢!”
她撑了撑上身,示意想要起来,他按住她,但她坚持,他只好坐到床沿边,扶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坐在自己的怀里。
她不住地喘着气,这小小的动作已让她几乎耗进了力气,真是该死,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
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你别急,什么也不要想,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身子养好。这地方很好,也没人打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不说话,眼角却湿了,他温暖的怀抱就真实地包围着她。
“刚才一路上很累是不是?那就睡会儿,等吃药了我叫你。”
“我不累。”她困难地发出三个字。
他低下头,她也抬起头看着他,乌黑的眸子触到了他的,如浸在水里一般微微荡漾,他的心不受控制一阵疼痛,下意识地抱紧她。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吃了这么多苦!你怪我吗?”
她望着他,慢慢摇摇头。
“你应该怪我的!即使在最后一刻,面对聂闯的威胁,我竟然还是不顾你的生死……”仿佛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下去了。
她轻皱了一下眉,聂闯这二个字划过她的耳际,眼前,防佛又出现了那狰狞的笑容。
“别怕!他已经死了,烧死在火里。”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他郑重地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相信我!”
她轻扬了一下嘴角,舒服地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动了动嘴唇。
“我相信你的,裴哥哥!”
可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来,喉咙太痛了,全身的伤口又痛又痒,胃部也在不住地痉挛。
她终于还是在他怀里安心地睡了过去。
子规睡了很久,直到从恶梦中醒来。
梦中,是熊熊的火海,有许多人都在火海中挣扎,有自己的父母,有裴孝杰和裴夫人,有裴武阳和哥哥,他们都在向她求救,但她却不知道该救哪一个。
突然,火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全身都是血,五官扭曲,朝她猛地扑了过来!
她吓得全身一颤,便醒了过来。
屋子里,是氤氲的晨色,还有淡淡的药香。
门帘被掀了起来,屋子里顿时稍稍亮了些,裴武阳手里拿着药碗大步地走了进来。
“原来你已经醒了?”他笑着,把药放到床边的桌上,“睡得好吗?”
她微微一笑,点点头。
可他却弯下腰去擦擦她满头的汗:“真的吗?如果有不舒服要和我讲。”
“我没事。”她低哑地道。
“能起来吃药吗?”
“恩。”
他把她扶了起来,让她靠着自己,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匙,吹凉了,便送到她嘴里。
她脸一红:“我,可以自己喝。”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从来没有侍侯过女人,难免也束手束脚的,见她如此说也不坚持,将药碗送到了她嘴边,她抬起一只手扶着碗,慢慢地将药喝了下去。
药很苦,她好想吐出来,只好拼命辛苦地咽下去。
裴武阳将碗放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颗糖来,塞到了她嘴里。
她愕然地望着他。
他一笑:“我以前有个小妹妹,有次着了凉,怎么都不肯吃药,又哭又闹,后来还是我拿着一块糖,哄了半天才逼着她喝了一小口。”
嘴里的甜味让她舒服了放多,他说的,是之瑶吧?
可是裴武阳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去,似乎触到了什么往事,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那个小妹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叫谢云雁。”
她怔住了,她太小了,已经毫无印象。
“十四岁那年,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深刻的惨痛记忆。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她叫谢云雁。就是云鹰的妹妹。那时她才六岁。我非常地疼爱她,胜过我自己的亲妹妹。我们二家是世交,所以关系很密切。可是那一年,谢家突遭横祸,谢伯父和谢伯母被皇上赐死,儿女发配流放。我受云鹰所托,在西街比朝廷早一步找到了在玩耍的雁儿,并把她带回了家。”
他拥着她,开始低低地诉说着那沉封的往事。
“那时候我还小,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只好把雁儿藏在房里。没想到下人们露了口风,父亲闯入了我房里。不由分说就要把雁儿带走。我自然不肯,可是不管我怎么哀求,父亲为了全家的性命,硬是从我手中将雁儿抢走。她太小,才六岁,头上撞了好几下,满身都是血,已经晕过去了。我知道她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果然,云鹰回来后我便得知,她没有去服刑,我去质问父亲,原来她当天就死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子规,这件事成为我的一个永远醒不了的噩梦,在雁儿刚走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晚上都不敢睡觉,我一闭眼就仿佛手中沾满了许多的鲜血,也从那时候开始,我拼命地练武,我从军,我疯了一般的杀敌。我不想见到父亲,虽然我知道他也有无奈之处,我更不愿面对自己。我害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妹,我知道,这份永远无法弥补的罪,将会陪着我终生。”
她的眼中滚落了泪珠,下意识地,她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怎么哭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他低下头,帮她擦掉了泪水,拂开她的刘海,便看到她右边的额头上,有个粉红色的小小的疤,看样子应该是很久了。他也有些奇怪:“咦,这是怎么弄的?”
她眨眨眼睛,含糊地道:“小时候,撞的。”
“我听文进说过,你无父无母,从小吃了许多的苦,还被卖到了青楼,幸亏文进救了你。”
她点点头。
他回忆着:“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晚上,我心情很不好,听到外面有吵闹声,出来才看到你来送饭。……我记得很清楚,子规,你这么身形单薄的姑娘,却在一大群丫头婆子中以理据争。你拿着那么简单的饭菜给我,你说没食物了,让我将就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你这样的丫头,你和别人真的是不同的。你的眼睛很漂亮,不是很大,但是弯弯的很美,看着人的时候,很真诚。那一晚,是我这十年来,第一次注意到一位姑娘的容貌。等你走后,我是真的把那简单的饭菜吃了,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感动。”
他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从小到大,他都不擅言语。此刻,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是第一次,他是如此详细剖析着自己。一点点的,慢慢地,他发现竟然对她的事记得十分的清楚。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事情。你在佛堂救我娘,把我娘推到门边,自己却出不来了。我没法向你形容看到你时的那一刻震撼,我一下子就记起了你,那个深夜里,为我做荷包蛋的姑娘。还有那天父亲酒喝多了,我被你看到了狼狈流泪的样子,也让你成功地触到了我内心的脆弱。子规,你相信吗,当你拿着灯笼送我出门,对我说一路顺风的时候,对我温柔微笑的时候,我就开始不由自主了。我这才发现,原来十年来,我只是一直在装坚强,装冷漠,但我其实也很累很累了,原来我也是如此渴望有个人能陪着我,我不想我的人生有第二次遗憾了……”
他抱紧了她,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心在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停止地痛着。怀里这个让他十年来第一次心动的姑娘,却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受了太多太多的苦。聂闯抓她,无非也是为了对付自己。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却还是为了向百姓和将士们交待,无视于她的性命。尽管她如此善良而根本不怪他,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
“裴武阳!裴武阳!你是不是在这?喂,有没有人啊?你这小子给我出来!”
“裴大哥!你在吗?你在这儿吗?……”
外面,传来了一男一女的声音,以及凌乱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