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回 情意终难禁 欲言又踌躇(1 / 1)
于是,子规还是留了下来。
裴武阳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把她叫来,就仿佛已当她不存在了似的。
他此次率领的军队除了正规的作战士兵外,另外还有二个队,一队押粮草,另一队则是做杂役。粮草是行军最重要的供给,所以都是由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来担任,此次押解粮草的也正好是裴武阳自己的部下,无需怀疑,而其他的士兵他出发前就仔细地核实过,虽然战斗力不强,但却没有一个新兵。并且现在每天早晚清点二次。如果说子规在深夜听到的话里,那二人是潜进队伍中,是不太可能扮成士兵的。
排除掉这些,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对方扮成随行的老百姓混在队伍中。
这也正是让裴武阳最感到头疼的,才走了二天,就有五批百姓跟着队伍,他们有些是一个人,有些是三四个人,一家人也有,说是去南方探亲。裴武阳只好暂时把他们放在杂役队中。但是这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他想着明天开始,绝不能再收留百姓一起随行,并且现有的这些人也要逐一送走,必要的时候只能用强。不然他也不是仁德过人的刘玄德,百姓拖得越多,只会更影响军队的负担和速度。
他心里烦闷到了极点,一整天都没有多说话,幸好沐筱慧似乎看出他心情不好,也没有缠着他,而谢云鹰则落在后面,和子规走在一处。二人倒是有说有笑的,到后来沐筱慧也和他们聊到了一起,不知不觉就又走了一天。
天黑后,军队在山脚下扎营休息,裴武阳匆匆吃了点东西,便走出账篷,看见时间尚早,士兵们都还围着火堆休息聊天,他本想找云鹰商量一下怎么把百姓送走,手下却说他带着沐筱慧去附近山上打猎了,因为沐大小姐嫌伙食不好,一整天吃下来,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便死活把云鹰拖走了。
裴武阳只好站了一会儿,他双眼巡逡过去,不受控制得往最远处的杂役队看去,百姓们都已三三两两坐下来,看样子似乎聊得很起劲。他想了想,便信步走了过去。
军队做杂活的有十个人,有男有女,再加上今天加入的五批百姓,队伍一下子壮大了许多。分成好几小簇,围成了一堆,裴武阳走过去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讲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得很欢畅。
“裴将军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人眼尖,先看到了他,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向他行礼。裴武阳虽然没有领过几次军,但是凡他的手下,都是向来军纪严明,从不欺压百姓。这些在民间都流传得很广,所以此次他们才有胆量前来跟随,不然的话,早就被打出去了。
然而裴武阳却在人堆远处一眼看到了一个纤巧的身影,她正坐在三个男人旁边,和他们说着什么。
他于是朝别人微点了下头,走了过去。
那三个男人他知道,一出城门就跟上来了。说是去南方做生意,身上带着财物,不敢独行。他们都三四十岁的年纪,言语粗俗,性格豪爽。
他听到其中一个满是络缌胡子的男人笑得极不正经:“小姑娘,你跑我们堆里干什么?你该不是太寂寞了吧?”
“不是的。”子规干笑着向后挪了挪,“我……我不识字,家里有封信一直看不懂什么意思,想让你们来帮我认一认,麻烦你们了!”
裴武阳停住了脚步,没再走过去,他们眼睛都盯着子规,并没看到他。
“有什么麻烦的,让我陈二哥帮你看看。”旁边一个瘦子笑嘻嘻地凑上来。
那络缌胡子却把他推开:“去去,你走开,小姑娘是先和我说的。信呢,在哪儿?”
“没关系,你们都帮我看看。”
子规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那络缌胡子便吃力地念道:“女儿你好……家中一切都好……以前房子又破又旧,不注意……父亲现在在地主家干活,工人太多……分成五队。前几天……五万军队……知什么知什么,百战百胜……摸清底……”
旁边的瘦子不耐烦,又一把把信纸抢了过去:“得了吧,你就认识一二三四,哪里会认字了,我来念:女儿你好,家中一切都好,现已造了新房子。以前的房子又破又旧,建在村子深处不受人注意,现在却好多了。父亲现在在地主家干活,由于地太多,工人也多,所以就分成了五小队,每天也做得不多,勿念。听说城里又在打仗,前几天,在城门口,有十万人对五六万人打成一片,听说还要设埋伏,诱敌……”
裴武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去,跨到他们中间,伸手就把信纸硬是从他们手中抽了出来,气愤地对着子规低喝:“你在干什么?”
他的突如其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三个越挨越近的男人正想发作,但一见是裴武阳,马上各自尴尬地挪开了些,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裴将军,是你啊,我们……就只在聊天开玩笑。”
裴武阳没有理他们,他冷着脸一弯腰就把子规给拉了起来:“走!”
“等一下!干嘛让我走?”她虽然也有很惊讶,但却还是和他唱反调。
他站定脚步,将声音略略提高一些:“我让你走听到没?”
“走什么?我还没读完呢,马上就好了!”她舍不得读了一半的信就前功尽弃,赖在原地不肯动,“还有个李三哥还没读过……”
他握着她的手一怪,怒道:“你到底走不走?”
她挣扎了几下,忍痛抿了抿嘴,虽然不再强辩,但双脚仍然钉在地上用力和他拔河,明显是不愿意走。这时不远处坐着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正是那个去杭州看儿子的百姓,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见状也插道:“姑娘,我看你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你就听裴将军的话,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个个想占你便宜,唉,你家里人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
子规急道:“老伯你不明白的,我……”
话还没说完,身子突然腾空而起,裴武阳竟然一把横抱起了他。
“啊!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我和你走就是了,你放我下来!”她惊呼,感到他有力的手臂紧贴着自己的腰和膝弯处,她的脸离他的脖子不到一寸,嘴唇差一点就碰到了他的肌肤,只羞得挣扎也忘了,忙将头转了开去。
瞬间,他已抱着他离开了人堆,不理旁边百姓的哗然,径直走到自己营帐后面僻静处,才把她放下来。
她双脚一落地,不由得一软,差点站不住,忙向后退几步扶住树木,涨红着脸:“你怎么回事?一句话不说就……就……,你怎么可以……”
“怎么?我抱你一下就气成这样,却由着刚才那几个人吃豆腐?”他怒气未平,“你不要以为我让你留下,就可以由着你胡来!我告诉你,别让我看到下一次!”
她一听他的话,知道是真生气了:“我哪里胡来了?裴武阳,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不过是好心帮你,我好不容易编了那么一封信……”
“你是在帮我吗?”他摊开手掌,上面的信纸已给他揉成了一团,“我看你根本是嫌命太长了!竟然把那天晚上听到的话写成一封漏洞百出的信,到处找人读!你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万一被发现,你还有命?”
她据理力争:“我是蠢,可我想不出其他办法。我没有看到过那二个人,我只能听声音!这些话……我已经编过了,不会被人认出来……啊!”她猛地尖叫,措手不及地望着他,“你……你为什么要把它撕了?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只有这一份,还有许多人没读过呢……”
一边说一边立刻心疼地上前去抢,但哪里还来得及,裴武阳几下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她眼睁睁地看着纸屑像雪花般地飘落在了夜色中。
她呆呆地看着,心里又难过又可惜,忍不住蹲下身,一片一片试图将那些纸屑都捡起,气愤地道:“你太过份了!这封信我写很久……那人说不定已经混进来了。我想了想,就只有老百姓最有可能!他们一共五批人,有一个是老爷爷,还有一个是一家子,只有三批是男人。我好不容易和他们说了会儿话熟了些,都是你,本来我可以听出声音的……”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住地捡那些碎纸片,夜色中她朦胧的纤巧的身影一顿一顿的,不厌其烦的,就像在捡一样最心爱的物事。
他看着她,心,掠过一阵陌生的抽搐般的疼痛,好强烈,不同以往的隐隐的朦胧的感觉,这次竟然十分的清晰,清晰得让他害怕。
“别捡了!”他低沉地道。
她没有听他,继续将纸片全部捡干净,确定没有遗漏,才揣在怀里,站起身,却发现手中的纸片是碎得无论如何也拼不起来了,不由得哽咽地看着他喊:“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它撕了?现在可怎么办?这么一闹,那人有了警惕,就更难查了!你为什么老是要阻止我?我真的亲耳听到有人说要杀你!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别以为自己有点武功就了不起,那些坏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说不出话来是不是?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说,明天一早就弄一辆车派几个人把我送走!”她气苦,抹了一下眼泪,“我知道你嫌弃我,我白天也已经尽量不在你面前出现了!你就把我当成普通的百姓又怎么样?我只是想想帮你,就算只帮到一点点也好,除了这个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要是真出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他还是不说话,却突然一下子伸出了手,用力把她整个儿都抱在了怀里。
她又呆住了,那纸片被他有力的手一搂,又一下子纷纷撒落在了地上。
“你听我说,子规。”他在她耳边低语,“你不能这么帮我,你会没命的!你能想到的,别人肯定也想得到!如果那些男人真的有问题,你现在已经太危险了!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做,也不要再去杂役队,你就跟在我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他抱得十分的紧,她连气也不敢喘,感到他热热的呼吸就在耳边,那话语,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落入她耳里,却根本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完全地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没有被裴哥哥抱过,可是,小时候的怀抱,好像不是这样的……不,她也不记得了,但是现在,他宽厚的胸膛很温暖很真实,他的心跳声好响,她听得清清楚楚,和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几乎如出一辙。
可是,她该怎么反应呢?像小时候一样肆无忌惮地回抱住他吗?这……这行吗?
好烦好乱好慌!
见她迟迟没反应,裴武阳又说了一遍:“你听明白了没有?回答我!”
可是,他的话却被她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顽强地掩盖住了,提醒着她已渐渐迷失的神经:
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不管他是谁,他是姓裴的,她是姓谢的!她帮他,担心他,是因为他对自己是真的好,他们从小就认识,因为他是很疼她的!
然而,也仅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的怀抱充满了恐惶和占有,声音也满是感情,与儿时已完全不一样了!而她,却也没有了一份儿时的懵懂和坦然,却意外地,眼中的泪流得更凶了。
不管她肯不肯面对,裴谢二家的恩怨摆在那里,即使她没有勇气去报仇,但也不能代表所有的一切可以当没发生过!她该恨他的,至少该恨裴家才对,含冤而死的爹娘正在天上看着她呢!
终于——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子规咬牙猛地一挣,挣开了他的怀抱,并且急急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多虑了,裴将军!”她将发抖的双手藏在背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温度,“我只是一个姑娘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不领情,那就算了,是我多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也请你自重!”
裴武阳冷不防被她推开,愕然地看着她一下子变得犹如冰雪般的面容,才短短的时间,她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还有,她说让他自重!
他如被冷水当头浇过,在一瞬间也清醒了过来。是的,他刚才在干什么?他抱了她吗?为什么要抱她?他是疯了吗?在行军途中,还有心情顾这些?他怎么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他身为主帅,万一有半点不妥当之处,如何向士兵自处?
无论她的出发点是好是坏,她的确是做得太蠢了!他骂她,是应该的,是身为主帅的责任,何况她曾是裴家的丫头!为什么要心疼,还疼得如此的难受?这不是他裴武阳该有的情绪!
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仍然微微发痛的心完全冷下来,呼吸也终于平静,抬起头望着她,她渐渐地隐在黑暗中,离他十分的远。
“好吧,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他涩涩地说,“但你自己当心,有需要帮忙的……就找云鹰。”
“恩。”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没有再多留一刻,不等他的回答,她已往另一边走了开去。
他仍然默然而立,脑中,却不期然地闪过昨天,就在马厮边,他看到她和云鹰在角落里的拥抱……
他的嘴角慢慢地漾开了一丝自嘲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