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回 感怀一念间,火海朦胧意(1 / 1)
裴武阳看到谢云鹰时,他正站在浩越书院的旧宅门口。
正如京城的其他建筑一样,这十年来,好些地方都改了样子,甚至已搬至别处。就拿浩越书院来说,早在一年前,就搬到京城东边离皇宫只隔二条街的新宅子处,那是皇帝御批的,已算半个皇家书院。
但旧宅仍在,还未有人收管,墙破瓦败,不胜萧条。
谢云鹰在门边的马房里站了一会儿,小的时候,这是每一天清晨最热闹的地方,来自各个官家学生的马车,都会在此作停歇,有时候还堵得很严,甚至发生争执,谁也不让谁,马房的梁桅经常被撞坏,让院士很头疼。
谢云鹰回过了头。
裴武阳走上前:“你果然在这里。”
“我没地方去,我们家早就被别人占了,一点以前的样子也没有了。”
谢云鹰说着话,已经提着剑走进了半开着的大门,裴武阳走在他身边。这条宽阔的直廊是通向正屋的,他们小时候无数次在这里走过,有时候也吵着过去,打着过去,仿佛还听到那笑声回荡在这破败的地方。
“我妹妹找到了吗?”他问。
裴武阳停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谢云鹰转过身,没有像上一次一样发怒,但显然是十分不悦的:“是没有,还是死了?”
裴武阳心中抽痛,没有立刻回答,绕过谢云鹰,他开始走旁边的岔道,那里,是走向练武场的捷径。
“裴武阳,你在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谢云鹰跟上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说实话?我妹妹,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一边问,一边紧紧地跟着他。
裴武阳继续走着,一直走到了练武场中央,才停住脚步,转头回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坦然地说,“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
谢云鹰几乎听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情况?为什么你会轻易让她被抓走?”
裴武阳又不回答了,却突然飞身上了练武台,稳稳地落在左侧,当年他们比武的时候,这是他的老位子。
谢云鹰也飞了上来,立在对面右侧。
二位昔日好友,又再次在旧地对峙。
裴武阳看着他腰间的剑,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十分的清晰有力。
“你开始吧。”
“干什么?”谢云鹰皱眉。
“你不是一直想打嬴我吗?来吧。”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打架?还是你打算又放水让我?看来,我妹妹是凶多吉少了!”他恼怒地说。
“不是。”他平静地站立,“这一次,是我找你打,也是我们之间最有必要的一次。因为我没能把雁儿留下,最终让她被抓走,这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不想说对不起,这本就是我的错!我愿意为这个错误而承受任何的结果。就算你把我杀了,我也无话可说。”
他说完后,静静地等着谢云鹰动手。他了解自己这位好友,有打架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可是,谢云鹰在沉默了片刻后,却转身跳了下去。
裴武阳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火爆脾气的谢云鹰不像是这么冷静的。雁儿生还的机会很少,他不会猜不到,那是他唯一的妹妹。
谢云鹰站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这一笑,有点苦,有点无奈,但却十分的干净,毫无怨气和恨意,甚至,充满了理解。
他更疑惑了,不明白他笑什么。
谢云鹰望着他开口:“你还记得,十年前今天,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你被宫中的侍卫带走,并且偷偷告诉我,雁……”
他挥手打断了他,接下了他的话:“没错。十年前的今天,正是我父母的殉期,也是我们谢家灭顶之灾的一天。我在这里,就在这里,我十四岁,被一群王八蛋带走了。他们把我关到了牢里。那时候我爹娘已经自杀,不在这个世上,我妹妹也不在,我就和一群奴仆挤在一起。你应该知道,以我的性格,是不会安份的。我用出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武功,在牢里大闹。我想,反正活不了了,不如趁机杀几个王八蛋垫被也好。”
他默然地听着,也飞身下来。
“之后呢?”
“你猜,我最终杀了几个?”
裴武阳想了一想,然后摇摇头:“应该一个都没有。不然的话,不会仅维持流刑那么简单。”
“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没有杀掉一个人,不是我没有下手。而是我根本杀不了!”他抬头看着天空,自嘲道,“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不知天高地厚。我总觉得我很了不起,虽然总是打输,但我的武功也算不错了,你呢,也不过比我强了一点点而已。”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逞强,裴武阳也只好道:“我们其实差不多的。”
谢云鹰沉重地道:“你总记得,那个来这里抓我的侍卫长,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想他肯定不算宫里最厉害的高手吧。可人家一刀劈下来,可以轻易地将我们二个劈开,这份武功,完全在你我之下。于是我就知道了,我们打不过他们,合力也打不过他们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他自然也懂。
“所以。”谢云鹰长长地吁了口气,重新将眼光落在他身上,伸手用力按住了他的肩,“对不起,上一次是我太冲动。你是我的好兄弟,你不用自责,这绝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不懂,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有多难对付。我相信你已尽了力,就算你当时就死了,你也绝不能救得了雁儿。所以……我相信你已经尽了力,那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可以责备你的!”
他怔住,震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没等他口,谢云鹰就立刻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铮得抽出长剑,对着空气挥舞了好几下,像是发泄什么。然后这才转头对他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谁都不要提了。无论雁儿是死是活,如果我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会有我们兄妹重逢的一天。”
“一定会的。”他有力地应着,虽然内心知道,那已是一种自欺欺人。
“说好了,到时候,你还是我妹夫!”
裴武阳牵了牵嘴角,却笑不出来,而今这样的话,听在他耳中,已是无比的讽刺。
“有没有打算在京城长住?”他转了话题。
“怎么说?”
“我看你整天东游西荡也不是办法,以你的本事,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现在,他但愿可以为这位昔日的好友尽力做些什么。
“千万不要!”谢云鹰连忙连声反对,“你做了几年官,也和那些狗官一样了吗??我说你们这些所谓的朝廷命官,为了一个狗皇帝卖命,把自己整天弄得像个老头子似的。你知道浪迹江湖,行侠仗义的乐趣吗?真是白学一身功夫了!”
“你还是恨皇上当年害了你爹娘?”
“恨,我怎么不恨?我恨死了!”谢云鹰突然仰天悲凉地大笑,“可是我能怎么样?半夜里飞檐走璧跑到皇宫里一剑把他给杀了?还是聚集老百姓造反呢?你以为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我还这么年轻,我犯得着把命都赌上吗?谢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若是我也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
裴武阳有些动容,云鹰终究是云鹰,洒脱而放旷,自认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
“云鹰,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之前还真是担心,如果你做傻事,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阻止你的!”
谢云鹰已提着剑大步地走向门口:“不讲废话,走了。”
“没事来找我喝酒!”他在他背后道。
“你出钱我一定来!”
中午炽热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投成一个小黑点,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
裴武阳微笑着长长地呼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练武台,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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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裴武阳本想回军营,但站在路口,却又改了主意。虽说与父亲闹得不愉快,但是前几天李姨娘却让人带话来说父亲欠安。休息了几天,今天总算去了朝堂。在宫里,二父子却并没有说上什么话。他只看到父亲脸色不好,也不知道是因为气自己还是别的。
下朝后,父亲仍在留在宫里和皇上商量国事,父亲也老了,可是仍然奔波忙碌,他的心里,不由得也感到恻然。
想着云鹰的大度,他很是愧疚。这件事,自己或者是太过份了,父子终究是父子,何况,娘身体不好,他不能再让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今天就早一点回家,等父亲回来,试着和他说话吧。自己是晚辈,退一步也是应该的。
想着,他已回到了家里。门口的仆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整个裴家有点空落落的。他的心里,也空空地不知该如何好。仿佛有一块心病,一直压着他,让他透不了气,但是明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必须将这块压着的石头搬开。但真的搬开了,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默然地想着,不知不觉来到安顺厅屋门口,这才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延路上竟然一个佣人也没有,而前方,隐隐传来一股怪味。
他直觉不好,便加快了脚步,很快地跑向主室凌霜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味,见好些人仆人正慌慌张张地迎面跑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见之下忙问。
“大少爷!”仆人像见了大救星地喊他,他们手里竟然都拿着脸盆水桶等器物,“佛堂……佛堂走水了!夫人还在里面呢!”
他头一下子嗡得一声,不过并未做任何的半分停留,大步地跑向了凌霜院后面的佛堂。才到了路口,便看到火烟已将视线都看不清了,好多人咳着从烟中跑出来。
“文进!”
“大哥!”裴文进一把抓住他,咳个不停。
“娘呢?”他大声地问。
“我,我不知道……我也在找!佛堂火太大了,我还没有看到娘!”
他扔下弟弟,一头冲进烟雾里。还好只是烟重,树木还未有起火,模糊中,看到前方的佛堂却已是浓烟滚滚,火光隐现。
“大少爷来了!大少爷来了!”仆人们都高兴地大叫起来,他们手中的桶大多都是空的,还有一些人使劲地朝着房子沷水。
“大哥!”之瑶不知从何时也跑了出来,脸上都是黑灰,极为狼狈 ,一头扑进他怀里,哭道:“我和我娘都找不到夫人。大家都找不到她!她一定还在佛堂里。”
“之璇呢?”
“姐姐已经吓得晕过去了,被带到了外面。”
“好,你听着,你和姨娘马上出去,我去里面找娘!”
“大哥不行,佛堂整个都烧了起来,咳咳!”
他已没有时间回答妹妹,冲到一个仆人旁边,拿起他手中的半桶水就往身上全淋了上去,然后一头就冲到了佛堂门口。
“大少爷,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何管家看到追上来,想拉住他。
他当然不会被他拉住,二话不说用肩膀狠命地撞开了半掩着的门,屋子里的浓烟呛得他几乎完全看不清东西,他一边大声地喊着娘,一边走着。幸好烟虽大,但火还没有全部都烧起来,他几乎是摸索着摸到了内屋的门,一触之下便马上弹了回来,那门已是火烫了。
“娘!娘!”
他用脚一下子踢开门,眼前顿时一片红光。他用力地眨着眼睛,终于模模糊糊看清了,地上似乎蜷缩着二个黑影,其中有一个已经在门槛边,而另一个还在里面。里面那个人正用双手使劲地顶着前面那个人,但可能刚好被门槛卡住了推不出来,所以无法将前面的人推出去,便已没了力气,都倒在了地上。
裴武阳蹲下身,将前面的躺在门槛边的人翻过来,正是裴夫人。他大喜过望,立刻将母亲抱了起来,转身冲门而出,终于将母亲抱出了佛堂。
仆人们都惊喜地喊起来。“夫人!是夫人!”
裴武阳的头发已经焦着了,全身也被火熏得十分难受。他把母亲放在地上,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却还暂为无恙。他立刻起身就往佛堂里走。
“大少爷,你还进去干什么?夫人已经出来了!”何管家死命地抱住他。
“里面还有人!”
“算了,救不了了,大少爷不能再去了,你要是有什么,我怎么向老爷交待?”
裴武阳二话不说就把他推开了,又从旁边一个仆人里拿了一条浸湿的毯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马上又冲了进去。
何管家吓得大叫大喊,却又不敢跟进去,仆人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拼命地沷水抢救。
裴武阳这次进去比上次更加的艰难,他低头猫腰,以最快的速度往里面走。耳边听到四面全是木头劈里啪拉的声音,随时都会倒下来。他记挂着屋子里的人,也不顾那些,终于来到里室门前,此时的火已烧了开来,门也着了,火光中那个黑影仍然一动不动地缩在中间的地上。
他一咬牙,整个人几乎是跌一般地冲了进去,倒在了那个黑影旁边。尽管已是头晕目眩,随时会呛昏过去,但他却没有半分犹豫,一把抱起了地上的人。
好轻!是个女的!他心稍安,救人的把握更大了些。
他将她抱进怀里,裹到毯子里,便往外跑。但此时此刻,他也已经快脱力了,只感到呼吸困难,双腿乏力,跑到门槛边,已忍不住地要倒下。。
这一倒,肯定是再也起不来,二人都必死无疑!
但他的双脚已沉重得无力,满嘴满鼻都是烟,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空气了。
他,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模模糊糊地似乎感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接着,听到了一个极微弱极虚幻的声音:“裴哥哥——救我!”
他只觉得全身仿佛突然被狠狠地重击了一下,猛地睁大了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站直了腿,竟然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里屋,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外面。
外面的人,只看到一个满是火星的人从火海中滚了出来,众人吓得惊叫着散开,何管家和一些健壮的家丁冲上去使劲地拍打着。
很快火被熄灭了,已烧得只剩下布片的毯子散了开来,裴武阳紧闭着眼睛倒在地上,他的手,牢牢地抱着一个纤小的身影,那埋在他怀里同样晕迷不醒的人,正是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