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踏莎行(2)(1 / 1)
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山岭还是风雪大作,理州城却仍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一万四千名将士并没有在理州做过多的停留,经过调派后,从郭英义军中叛逃过来的八千士兵被分派西山的各州各县,以协助原驻军防御吐蕃。刘原等都尉手下的折冲营则跟随崔旰一同回了维州。
维州城的百姓听说崔旰归来,几乎全城出动,敲锣打鼓地集结到崔旰军为他们修建的渡江大桥桥头,将崔旰迎进了城。
初秋的维州夜风虽然比起成都凉得多,但与高原山岭相比,却已是两个天地。两天前还穿着棉衣棉裤的士兵们终于能够脱掉厚重衣物,好好地舒展舒展筋骨。
二更天过后,崔旰守着儿子入睡后,才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好几件随身的衣物,拿出随身宝剑,一种久违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如不细细计算,已经记不起是多少年前,他也曾经如同今晚一样,身携一把长剑而畅游江湖。那时的他无拘无束,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寻师问剑,追求武学的更高境界。
直到安史之乱开始,战火由北漫延到了南方,世道越来越混乱,崔旰才发现,无论他的武功有多高,剑法有多妙,在这乱世之中,仍是显得如此的渺小无用。因而他投了军,放下游走江湖的宝剑,拿起横扫马上的血缨长枪。
以他当时的年龄投军,已是有些偏大,加上并无任何的出身,无人举荐,蹉跎了不少岁月。至到他到了剑南,遇到了严武。
人生总是有许多的大起大落,你不可能一直背运,也不可能一直幸运。
如果说遇到严武是崔旰的幸运,那么严武的英年早逝,就是崔旰不幸的开始。
但是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前途与命运都押在别人身上,那么他注定就是一个失败的人。
擦拭着许久都没有出过鞘的宝剑,崔旰仔细得就如同在擦拭他人生的轨迹——他向来都坚信,他的命运是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不由他人操控!
雪亮如镜的长剑映照出崔旰坚定的双眼和飞扬的长眉,崔旰望着剑中的自己,忽然笑了笑,翻出一把剃刀,以剑为镜,刮起下颌上的胡须——他答应过儿子要将胡须剃掉,不能在临走时还不能兑现。
有人在门外停住脚步,站在并没有关严的门口朝屋里望了望,很快又转身离开。
但是那人很快就回来了,推开门,径自走到崔旰面前,将一面不足手掌大、精美小巧的铜镜递到崔旰眼前。
崔旰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眼看着这个怯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儿,说:“这是什么?”
“用它照着刮吧,清楚些——别……别刮破了脸……”
默默地看着对方的双眸,直看得她慌乱地将目光移到别处,崔旰才垂下眼笑了笑,接过那面铜镜,清晰地感受到铜镜上残留的体温。
“谢谢。”
“其实……应该是我向将军说谢谢……”她低着头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要谢谢将军这一年多来对我的关照……谢谢将军明知道我是个女子还肯留我在军中……谢谢将军替我逼师兄说出心里话……谢谢将军……”
“如果要说谢,我也要谢谢你和释清平在军中帮了我这么多忙,也要谢谢你帮我找到我儿子……”
似乎都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两个人同时笑了,崔旰笑说:“我们也别说什么你谢我我谢你的了——你这么晚了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是想问问将军,明天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们起程回成都?”
崔旰道:“当然。”
任小浣说:“其实有我和师兄一起去,还有军中的几位优秀谍探,应该能够将人救出来,将军没必要回成都去冒险。”
崔旰摇头道:“此去成都非同小可——且不说武功深不可测的‘刀不过三’胡三和‘蝴蝶剑’枯叶,那土匪头子齐傲天也是个手段毒辣的厉害角色。你和释清平的功夫虽然好,但要从他们手中救出几个不懂武功的妇孺,绝非易事!我又怎么能让你和释清平为了我的私事而冒险?我去,至少能增加一些胜算。”
“我就知道没办法说服将军……”
崔旰笑:“既然说服不了,就不要再多费唇舌……”
任小浣道:“那么我就不打扰将军了。”
崔旰点点头,看着任小浣走到门口,忽然叫住她:“任晚萧——”
任小浣回过头:“将军有什么事?”
崔旰迟疑了片刻,有些艰难地说:“此次如果任务成功之后,你……你就不要再回军营了吧……”
任小浣一惊,有些慌了:“将军,你不是说你并不介意军中有个女谍探的吗?我真的很喜欢做谍探,你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崔旰艰难地抬起头看她,眼神复杂而迷茫,“只是你终究是个女孩子,是不应该跟着我们这些男人吃苦的……等这次任务结束,我会帮你和释清平在军中举办婚事,到时……你们就是明正言顺的夫妻,你也可以对你母亲有个交待,也再不用离乡背井,吃这许多苦了……”
泪光迷蒙了任小浣的双眼,嘴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好了,你去吧。”崔旰有些疲倦地说。
“谢谢将军……”
含着泪水深深地看了崔旰一眼,任小浣转身走出房间。
出了房门,拐进回廊,一个人影站在回廊里等着她。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朝着崔旰的房间望了一眼,释清平低下头,一丝古怪的神色在黑暗中一闪而没:“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任小浣心中一跳,仰起头,在黑暗中搜寻释清平的眼睛:“什么事?”
释清平抬眼凝望任小浣,映入眼帘的是她满面的期盼:“我想,回成都后去拜见一下你母亲……”
泪光再一次模糊了双眼,任小浣在泪光中睁大眼睛,不肯放过释清平眼中仍何一丝变化:“然后呢?”
不再回避她的目光,一丝微笑浮上释清平因长久的冷漠而有些僵硬的脸。这丝微笑在此时此刻在任小浣心中却是这样的温暖:“浣儿……”
“嗯?”
“我们……成亲吧……”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浣儿……”
“嗯……”
伸手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手,是颤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对不起……是我,让你吃苦了……”
流着泪,脸上却是幸福的笑——任小浣咬着嘴唇,含泪带笑地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扑进释清平的怀抱——
多少次在梦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景!
多少次曾渴望得到他紧紧的拥抱!
原来,他的怀抱是如此的宽厚,和梦中一样的温暖……
执着的守候,终归会得到回报……
黑暗中,有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