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三十二章(1 / 1)
画舫轩舟,荡泊于清波浩渺的河面中。细浪一下又一下轻抚在船身上,发出喁喁媚语声,撩拨得船儿心弛神摇。窗棂上垂悬的烟水轻纱,张开柔软的香怀,拥抱着暖风明月。灯影痴恋着这样的夜晚,它将蒙昧幽邃的身姿投在夜的每个角落中。
在比这灯光更加炙热的目光中,我婉然一笑,胭红的唇向上微扬,既不轻浮又不失大方,
弧度恰到好处。长指微勾,握住了青花瓷酒盏的壶手,涂着珍珠光泽的指尖轻按在青花瓷釉上,使整只手更显得莹白柔美。
壶口稍倾,琼浆玉露顺流而下,落入与酒壶成对的杯子里。
“王爷请喝这一杯。”我放下酒盏,微笑着对坐在对面眼神有些炽烈的人稍加提醒。闻言,他轻笑着拿起酒杯,很快地饮下,鹰隼的眸始终邪肆地盯着我。
我淡淡笑道:“美酒需细品方尝得出其中滋味,王爷这般牛饮,算不算是辜负了风华特地为王爷准备的这一壶百年佳酿呢?”
秦国三皇子秦宣一愣,旋即扬声大起来,狂浪嚣张的声音如云层中滚过的闷雷,响彻了整条船。我淡抿双唇,从容而道:“王爷在笑什么?”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下颔略低,嘴角斜挑,含笑的鹰眸紧盯着我:“人说辜负大好山河,辜负春光,辜负美人心,就是不曾听过辜负一壶酒的。原来公主这么会说笑,但本王却喜欢…”语罢,他伸手摸上酒壶,在我适才握过的地方缓慢摩挲着,身子却渐渐向我移来。当胸膛贴上桌沿时,他用沉哑的声音调笑道:“为了不辜负这壶酒,也不辜负公主的一片心,本王可要好好品尝这酒了。只是,公主不知的是,本王最擅长的并不是品酒,而是品人…”
我敛眉啜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后抬眼睨着他,微笑着,“王爷如此说,那王爷可品懂了风华?”
“本王其实有些好奇,”他重新靠回软榻,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盯着手中把玩着的酒杯,沉缓开口道:“公主为何会邀约本王前来?”
我莞尔,“王爷猜猜看。”
“本王猜…”他慵懒地掀起眼皮,低低笑着,像是在开着玩笑,“公主莫不是在打本王的什么主意吧?”虽是试探的语气,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寒戾。
“王爷果然懂得看人,”我清浅一笑,神色自若地说道:“风华确实在打王爷的主意。”
“喔?”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挑了眉,用阴深晦暗的目光审视着我,不放过我脸上的每一分表情。
“我想和王爷做个交易。”我简明扼要,仰起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公主又在说笑吧?”秦宣鹰般犀利的瞳孔骤然缩紧。
“很多人都不知道,此次秦赵会盟其实还有个重头戏。”我不理睬他小心的猜疑,径自道:“这个重头戏便是两国联姻,风华没说错吧,王爷?”我望着他,自信满满地笑着。
他愣了下,原本冷却下来的阴狠双目逐渐染上狷狂邪佞的笑意,“继续说。”他终于来了些兴趣。
“秦赵联姻虽然跟所有的政治婚姻一样,连的只是个利益,连的只是个安定民心的谎言。但这个联姻的好处却明显地摆在那,贵国的皇家贵胄们,包括王爷你,恐怕都争破了头想要吧?”
“喔?如何便是秦娶赵嫁了?”他放松地斜倚在软垫上,沉哑地低笑着,就如同一条蛰伏在暗处的大蟒,危险地吐着蛇信子,发出“嘶嘶嘶…”的响声。
我冷笑:“风华虽是妇人,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之前秦赵大战,赵国战败,理所当然的是要赵国‘送出去’”
“那公主说说看,联姻对本王有什么好处?”
“王爷心中想必最是清楚了不过了,不论贵国的皇子跟赵国的哪一位公主联姻,这位皇子在未来的…”我笑,“风华也就直说了,这位皇子在未来的夺嫡之路上,就相当于多了赵国这么一个后盾。当然了,我父皇这个助力或许并不能奏效,但换个角度想,这个助力难道会成为一个阻力吗?”
“再者,两国联姻,化干戈为玉帛,这是苦于战争的百姓们所乐见的。而联姻戏里的两个角则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促成这一结果的功臣,一定程度上俘获了民心。”
秦宣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微抬了下颚,意味深长地沉缓出声:“公主所说的交易是————”
我一摆衣袖,挺直了脊背,双眸静谧淡定地望着他,“王爷觉得,倘若赵国这个送出去的人是我,如何?”
“公主是说…”秦宣骤然坐直身子,一手撑在几面上,就像一个狩猎者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暴虐的兴奋和危险。
我轻轻笑,笑得仿若船坊上飘逸的纱般轻柔,“风华欲与王爷结成连理,王爷你说可好?”
他静默了片刻,宽大的鼻翼一翕一合,一双眼眸光不定地暗了又暗,忽的又精光大盛,狂喜中却又带着疑虑,变幻的表情都清楚地显露在我面前。
“公主想要本王以什么作为交换?”他低哑出声。
“秦国后位。”我一字一字吐出。秦宣的呼吸有那么一刹凝滞,接着便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这声音逐渐转大,然后又是一通大笑。
“好!好!”他笑得癫狂快意,双掌一拊,道:“原来公主跟本王竟是一样的人,都是对权利如此贪婪之人,一个公主名位不够,还要一个后位,好,好,本王便答应你。他日若我得了帝位,这后宫之主便是你!”
“那风华先谢过王爷了。”我敛眉平淡道。
秦宣忽而止住笑,他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突然,他飞快地伸手扣住我后脑,将我向他拉近。
“告诉我,你为何会选择本王,而不是其他人?”他的瞳孔上的光亮缩成一点,犹如两道利剑,简直要将我射穿,在说到“其他人”时还有些咬牙切齿。
“比如呢?”被他扣着脑后命脉的我笑得很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秦——涟——”
“他?”我愣了下,旋即摇头失笑,“江陵王,并非风华良配。他对风华来说,过于虚幻,过于飘忽。与其找个镜花水月,不如把握住更让风华有真实感的王爷你。”
“回来了?”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踏进晏园的西亭小筑时,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声音。我僵住,但很快便笑着回身。“师兄,这么晚了,还没睡?”
师兄站在离我两尺开外的地方,用沉如子夜的眸静静地瞅着我。
“呵…”我被看得难受,此时一身盛装打扮的我被他看在眼里,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的让自己难堪,我边摘着满头的珠翠,边不自在地笑道:“这样很怪吧?我也觉……”不等我把话说完,师兄已经一步跨了上来。我呆住,因着他此刻的动作。
“这样不适合你。”他用手擦着我的脸,擦着我脸上的浓厚的粉,擦着我眉间的黛影,擦着我唇上鲜艳的胭脂,固执的,而又有些温柔地擦着。
我紧张地看着他因认真而坚毅的眸、因专注而抿着的唇,一颗心纷乱无休地跳动着。
“师兄…”我蠕动着嘴唇呼唤他,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的就觉得悲哀了起来,心上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抬手制止了师兄在我脸上擦拭的动作。“没用的师兄,即使今天擦干净了,明天我依然还要涂上,你这又是何必?”
他置若罔闻,手依然动着,擦不干净便改用袖子。我的脸在他的动作下甚至还感到了些微疼痛。
我放弃了挣扎,垂着眼,用我的无声抗拒着他的执拗。他触碰我脸的手顿了下,好半晌,他轻声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他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分外悠远,在我头顶沉定响起,“从此你将不再孤单,因为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一把剑,一根杖,淡薄宁远,浪迹天涯。”
我低着头,瞪大眼盯着自己的鞋面,双目努力睁大再睁大。眼里有什么在闪动,我又努力眨眼再眨眼,
“你有你要做的事,因为那件事,你要伪装自己,失去自我。我可以不问是什么事,但我无法放任你折磨自己。不要再这样了好吗,就让我们离开这里,再不过问这些事,好吗?”
我摇头,轻轻地摇,继而重重地摇。嘴巴僵硬地咧开一道口子,故作轻松地笑得跟朵花似的。“没有啊,我没有折磨自己。”我仰首而笑,“其实这样挺好,不用居无定所地四处奔波,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这是多少老百姓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平风又怎会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他蹙紧了眉,眉宇间是一片深重。薄薄的单眼皮凝聚着忧愁,长睫下,落寞的阴影撒落在眼睑上,使他的眼漆黑得仿佛吸尽了世间所有的黑与暗。
我收了笑,再也笑不出像刚才那样的没心没肺了。
“你不是这么想的。”他固执地道。
“是,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我没有骗你!”我的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师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凝视着我的眼神中隐着一丝受伤的痛。这丝痛让我分外的懊恼、自责、心疼。心中开始焦灼不安起来,但我脸上却是一片面无表情。坚持着回视他,让他看到我眼中的冷然和决绝。
在僵持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垂下眸。“我知道了。”空洞生硬的话语从一向淡漠的他口中说出,听在我耳中,是一种剜心的痛。
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背对我的身影孤冷傲绝。总是负在背上的那把剑与他的身姿一样挺拔无曲。迈步,师兄的步履稳健飒然,没有半分的迟疑,就那么走入无边夜色中。
我笑,笑得怆然,笑得欣慰。
师兄,这样的你才是当初我认识的你,我还是喜欢那时的你。无所羁绊,无所牵怀,总是大跨步地往前走走,不曾回头,不曾为任何事凝滞住脚步。这样傲气、洒落、淡然的你才是真的你。你知道吗?你所拥有的,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