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红（1 / 1）
那天从那个男人的口中得知海棠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已经被警察监禁起来了，没想到那孩子最终会和她爸一样的结局。以那个孩子极端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愿意在监狱度过凄苦的下半辈子的，她是肯定会做傻事的。
在那个男人抱走孩子后，下午，我就去监狱看了海棠的爸爸。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想让他伤心难受，只是怕他还在一直等着他女儿来看他。有些时候绝望比那飘渺的希望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了生活欲望的人是要仁慈些的。
海棠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跟她爸也不是特别的亲，和我就更加不亲了。一年也难得来看她爸几次。
当年把她妈妈逼疯掉的人，我也算是凶手之一吧！只是，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的。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女儿，我也不得不那么做。其实这么多年来，对于她母亲的事，我始终是内疚的。
我女儿死后，我也曾想过把她当自己亲生女儿对待，就当是弥补对她和她母亲的亏欠。可是，每次只要我一想起她母亲和我丈夫的事情，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对她母亲的怨和恨，即使是她母亲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所以，我和那孩子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一直和陌生人一样。那孩子也特别的怕我，从来不会主动找我，连抬头看我的眼神都是怯怯的。
她爸爸破产进监狱后，家中还欠了一大笔债，我娘家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落寞了。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把我这样一个碍事的老太婆带在身边，每天辛辛苦苦赚钱养着我。直到那个时候，我和她的关系才开始有了好转。
这孩子和他爸妈一样，是颗痴情的种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那个男的念念不忘，那个男的来过我们家一次，我也见过，很优秀的孩子，才貌双全，家世也好。可能也就是因为他太优秀了，而海棠又拿不出东西来和他匹配，所以，造成后来的悲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当年海棠她爸爸为了她的事情还专门去医院找过那个男的父母，乞求他们同意海棠和他们儿子的事。只是那个男孩的妈妈无动于衷，还用自杀逼她儿子和海棠断了联系。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们两个年轻人居然同意好聚好散了。本以为是他们自己说散的，应该就是放下了吧！没想到海棠那孩子还真是一根筋，十年了，都没有放下。
而后，我也搬回娘家和我侄儿一起住，给他们带带孩子，煮煮饭什么的，倒也还好。从那以后，就很少见到海棠了，我很少去找她，她更不会主动来找我。听她爸说：她一年也难得去狱中看他一两回。去年十一月底的时候，我本是要去告诉她：她爸爸在狱中身体不太好，想见见她，想劝劝她多去看看她爸。毕竟她爸年纪也大了，在世上的日子也不长了，不管曾经是怎么负她妈的，至少她爸还是爱她妈的，也是爱她的。没想到我一过去就看到海棠倒在地上，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在床上哭的厉害。当时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道海棠刚生下孩子没多久，，身体虚的厉害，也没吃过什么东西，还得一个人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从床上爬起来给孩子倒水的时候，因为实在太虚了，就昏倒了。
后来我也问过她有关孩子的事情，她一直都不愿意说，我也就没有再问了。
后来有一天，她抱着孩子来找我，她说除了一个在监狱里的陌生爸爸之外，她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亲人了，她不知道该找谁？她希望我能帮她照顾孩子一段时间。她说她要去为那十几年的纠缠做一个了断。
她说：若是今年五月她还没能够回来的话，大概就永远都回不来了。若是有人来这的话，就把孩子给那个人。若是一直到五月都没有任何人过来，也没有她的消息，就把孩子送给别人抚养，不要告诉孩子和她未来的养父养母任何有关孩子母亲的事情。人家实在问起，就说这孩子的父母在外地车祸死了。让孩子无知幸福地长大，平平静静地生活，也算是她最后唯一能为孩子做的了。
我问她：孩子是不是她和那个男人的？
她说：不是。还说：孩子的父亲是她生命中一抹意外的彩虹，很短暂，也很珍贵。她就说了只那么多，抱着孩子留恋了一会儿，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狱中看到她爸爸又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了很多，连眼神都黯淡了，都没了什么色彩了，可能是狱中的日子不那么好熬吧！他曾经跟我说过：在里面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度日如年，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了，他说他这辈子差不多是活到头了。后听狱警说：他前段时间又大病了一场，每天上吐下泻的，医生说他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跟他说了海棠的事情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嘭”的一声，他手中抓着的电话瞬间跌落。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已是目光呆滞，连眼珠子都开始不知道怎么转了，一双干枯的手还是继续悬挂在半空中！
这个打击对他一定很重。这么多年来，虽然我和他同床共枕，做了三十几年的夫妻了，他却自始自终都没爱过我，无论是海棠她妈活着的时候，还是她死了之后。这个男人这辈子也挺悲哀的，因为软弱，确切点说是懦弱吧！若是他当年能像海棠妈妈一样，多点勇气，爱的坚决点，不听他父母的话，不同我结婚，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了，说不定就真的成了一出喜剧。其实有时候我倒不是那么恨海棠妈妈，反而真的有点恨他，就因为他的懦弱，毁掉了他自己一生的幸福，也毁掉了我的一生，还毁掉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毁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所有一切的悲剧都是从他的懦弱开始的。
这一刻，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当年究竟错的有多远了吧！
只是电影已经放映到尾声部分了，纵然是再好的剪辑师，再好的导演，也改变不了这结局了。
可能人到了这个年纪，世间离奇的事情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即使是承受再大的打击，你在他们的脸上也找不到那么多的恐惧了。
他终究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伸出了他那只早已经干枯了的右手，上面的皮肤几近僵硬，一条条老化了的经脉突兀地布满在看得到的皮肤下面，像是随时都要冲破薄薄的皮肤层面；泥色的皮肤上面，裂开的细缝很深很宽，像极了黄土高原上泥土被水冲击后，历经了岁月雕刻后的千沟万壑，确实是时间雕刻出来的极好的艺术品。他手指上的大部分指甲都已经脱落了，剩余几片参差不齐的指甲尤其孤单，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插在失去水分的指头上。如今，他的右手已经不太灵活了，此时又尤其僵硬，尤其呆笨，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劲，才缓缓地爬向了电话的方向。五根又细又粗糙的手指历经千辛万苦，才总算是牢牢地抓住了电话手柄。他又开始把他那张苍老的都看不出年龄的老脸凑到了电话把手的位置旁，然后轻轻地贴到了窗户玻璃上。忙碌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张了张嘴，僵硬的嘴巴微微动了动，却是没有声音发出来。只有那裂开的嘴唇上，一片片白白的厚厚的死皮在两片唇上嚣张地行走着。
可能海棠的事把他在人世间一直苦苦挣扎着，卑微活着的最后一点点信念都带走了吧！以至于他连原本就所剩无几的音量都被彻底夺走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再次使了使劲，终于发出了声音。
“对不起，阿红，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这一生欠你的看来只有下辈子还了。”
“算了，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你了，咋俩总算是清了。下辈子我不会来找你了，你也别来找我了，就做陌生人好了。”
“也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可能是得先去向咋们的女儿赎罪了，要先走一步了，只是搞不好最后还会有事要麻烦你。”
“都麻烦了三十几年了，也不在乎再替你收收烂摊子了。只是你可考虑清楚，真的这么决定吗？虽然在我准备告诉你之前，我就猜到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跟自己说：这样的决定对你是好事，你就能够解脱了。可是听你这么说时，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说真的有点舍不得吧！”
“除了对你还有很多担忧外，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了。我在另外一个世界欠的债太多了，是时候过去还了。”
“那你就安心的去吧！我现在过的挺好的，虽然生活条件没有以前好，每天还要干很多活，可是，人就是犯贱，有事情做还是要比没事情做要好很多。每天忙碌的过，心里总算是不像以前那么空了。你就放心走你自己的路吧！估计也过不了几年了，搞不好在你转世之前，我们在那个世界还能见上一面的。”
不知道怎么的，说着说着，我的眼睛竟也不由自主地酸涩了起来，应该是已经开始掉眼泪了。这应该是道别了吧！道别总是一件让人感到悲伤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可能是受我的影响吧！他那双空洞饥渴的眼睛竟也逐渐湿润起来了，可能是突如其来的热盈盈的涌泉让原本荒芜的眼睛很不习惯，那些泪水带来的甚至是疼痛，他本能的眨了眨眼，伸出了左手，用衣袖角使劲地擦了擦。
我们就这样隔着厚厚的玻璃，对望着，谁也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是沉默了多久，里面的预警吹起了口哨，探监的时间到了，道别也要结束了。我方才想起了一件事情。
“老公，到那边，记得跟咋们女儿说：我好想她，你记得要好好照顾她！还有就是记得要她经常来我的梦里看看我！你没事的时候也要来我梦里陪陪我！我一个人在世上会很孤单的！算了，差不多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进去吧！待会儿晚了，又该挨骂挨打了！”
“阿红，这次是真的对不起了，放心，到那边，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女儿的。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来生见！喔，不对，来生也不见了，永远都不见了吧！”
狱警已经走过来了，他手中的听筒也被预警强行挂上了，他也被预警硬拉了起来。含着点点沧桑的眼泪，再次内疚的看了我一眼后，他还是转过身去，抬起行动不便的双腿，往里面走了。他的背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驼起来的，而且每次见他，都是一次比一次驼的厉害，现在都有点佝偻了。他其实六十岁都还没到，还没过花甲呢！
“老公，这次是真的永别了。在那个世界，你一定要幸福点，不然就辜负了我的一番心血了。”我对着玻璃窗后空荡荡的房间，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从监狱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监狱就打来电话说：我老公昨晚凌晨时分在狱中，用撕碎的衣服勒死了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的遗嘱。
得知这个消息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我却很伤心很伤心，伤心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我告诉自己我应该是要为他高兴的，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终于可以去见他自己喜欢的人了，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这一辈子呢，我也总算是彻底解脱了，强行把他留在身边留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倒不如彻底放了他。只要他能够快乐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想若是时间能够倒流的话，我一定会早早的就放了他的。可惜呀！去监狱看了他最后一眼，我看到他冰冷僵硬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开心的。我想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