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正雪殿之劫（二）（1 / 1）
任堂站在阶级前面，剑尖指地。雪屑落到铜木剑上，被杀气融去，顺着剑锋一滴一滴往下滑。我知道封任堂在故作镇定。虽然脸上仍是瞪着封霁，杀意凝于眼中，可他那握剑的手正不停地颤动。
一名上将刷地一声跪在雪地上，向封任堂拱手进言：“求殿下当机立断！下令放箭！以保三界安宁！……”回音响遍整个皇城。
不少将士也随之跪下，一时间盔甲摩擦发出的金属声让人心寒。
任安从容从石阶走下。与将领一同跪在任堂脚边的雪上，他辑手，坚定地道：“臣弟无知，私放封霁。造成今日大错，危及三界，有愧于皇兄皇嫂。请皇兄，下令放箭，再以臣弟元神祭奠皇嫂……”
他们所说的话我听着，却完全是来不及细想的。封霁的手臂圈紧了我，我越挣扎就越难受。我大口喘着气，眼中含着泪花，望着封任堂……
他不语，也没有理会跪在雪上的那些将士。我知他完全被震慑在原地，眼神空洞。任堂稍转眼神望着我，眼中溢出的是无尽的痛惜与眷恋，他嘴角动了一下，却躲开了我的视线，没有说话。
我也只好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雪。
两滴热泪落在雪上，融去了一小团的积雪，下面露出一点嫩绿的颜色。
若是，换了我是任堂，我又能怎么做呢？
虽说是春意已至，但寒风依然割骨。我望着地上那努力挣脱出积雪的嫩苗，忽然觉得挟持着我的封霁、周围严阵以待的雪域天兵、以及天界长久以来的这场纷争，甚是可笑。
甚是可笑。
自视如此之高，却也摆脱不了四苦。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青清爷爷与苏甘是爱别离；北海水君对亲儿的死是放不下；婉兮对怀桑的爱是求不得，最终却变成了爱别离；封霁对权力是放不下，竟宁愿屈于瑰族之下；任堂对杀父之仇是怨长久，让他不惜用尽一切可行之法，去换一个解脱。至于遇上我、与我相恋确实是他所不能料及的事……
天界众神，谁没有欲望？谁能说与世无争？
你们说“太上忘情”，是你们不承认罢了。
我也有欲望啊。
在甘草坞的日子，是天天盼着之桃带我四海八荒地去玩，盼着娘亲终能忘却琥珀的死……
上了楚曦山，就盼着自己能修炼有成，能护着自身，能免却了师父和家人的担心……
遇到一个心爱的人，便希望他能一心一意对我，厮守终生……
直到被困在雪域，看破阴谋，也原谅了任堂，却也每天盼着天气能暖些，盼着战乱能早停，盼着封任堂终能应了承诺，抛下这一切与我缱绻在仙凡间，不理俗事……
我心里有他，割舍不下……
我们对欲望不可摆脱，正如这嫩芽对阳光的向往，自是本性。
却将种种罪孽附加于莹石之上，也祸及到璟瑄身上。
……
我仿佛顿悟了。
喃喃自语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能，不能让封任堂的一时迟疑而祸及三界，神明如他，断不能遭受万古骂名。
我不能让我的苦，变成三界苍生的苦。
我不能让我的放不下，变成了他的苦。
我知任堂真心对我，便也足够了。
数年倾心，数月相守，换我一身修行，足矣……
我闭上眼睛，以元神寻到了那莹石所在的位置。果然是圣物。那仙气绕着我元神攀着，唤醒着我的七魂六魄。我虽不能用仙术，但仍能运用一身仙力，聚在双掌中心。
封霁一惊，吼道：“你这是作甚？！”
我用着蛮力，双掌向腹腔狠狠拍下……
封霁在我身后，隔了我的身躯，却也被掌气震出三尺。狠狠摔到地上的积雪中。
有一声“璟瑄！”喊得撕心裂肺……
痛。
五脏俱裂的痛。
元神撕裂的痛。
我被自己的一掌拍得仰头向天，天上一片苍白，就如这雪地的颜色一般……
那一双厚重的白玉捆仙锁被蛮力段成数十片，坠于雪地上，分不出那是雪还是我曾经的桎梏。
此刻再凝神搜索，那莹石已在体内成了粉末。
嗯，完结了。
这样就行了吧？
我侧身倒在雪地中，动弹不得。五脏六腑完全被震碎……暖暖的血带走我的体温，从腹腔渗出了来，沾到了白色羽衣上。
周围杀声四起，白羽箭在我耳边飞过，封霁在惨烈地叫着。
我强撑着睁开眼睛，发觉眼前的雪堆上是一株绿芽。凌寒破雪。
我听见任堂沉重的脚步把雪踩碎的声音。他走得好慢好慢，仿佛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一般。
最后两步，他却一下扑在我面前，一把把我揽在怀中，这突如其来的移动让我一口血腥涌上喉咙。伤口痛得已经麻木了，我没有去看，怕且那一掌击中的地方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吧……
我想看任堂最后一眼。
我此前并没有见过他哭的样子。
一域之神，原来果断英勇，气势逼人的太子殿下。现在却紧皱着眉，万分悲痛，泪水顺着他深刻的轮廓滑到他的下颚。
以前觉得，爱一个人，不就是时时要让他笑吗？
后来觉得，如果要长厢厮守，除了要让他快乐，还需触到他元神深处的那些他不忍让你看到的东西。那些忧伤、绝望、悲愤等等这些被天界所排斥的感情。
什么“太上忘情”，简直就是放屁。
把什么都收起来，活得那么憋屈的话，还做什么神仙？
原来，世上并没有佛，没有神仙，没有妖魔鬼怪，你不能指望着永远被庇佑着，永远这样留在他身边也只是一个奢望……每个个体都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步履蹒跚……
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冒出一句：“这是唯一的办法……”，谁知便扯动了身子，仙血便从口鼻中涌出。血腥味腻在喉咙上，我不能言语……
“这不是唯一的办法……这一定不能是注定的……”封任堂呆呆地说道。
他蹲坐在雪地上，不理周围天兵的冲杀声，把我紧紧抱在怀中，低头抚着我的脸，他绝望地道：“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我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早就忘却先前的那些了……我此番被迫的所为也只是为了你的解脱，也只是为了护着三界，尽一个微小仙民的责任……
但我已经无法张口。我想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却也抬不起手来。
只能不住地吐着血。
只能眼中溢满泪水。
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向他说。
我想说，我本想给他生个孩儿的，我要他好好活着，我想叫他去扶曦师父处讨一瓶忘川水忘却了我，我想他传信回甘草坞给我爹娘爷爷和瑾瑜，让他们不要伤心……我不想之桃他们把我的元灭怪罪于你……
任堂，我好爱你。你之前做了什么错事我都可以原谅，我早已忘却了。我只想和你安身立命在这乱世之中，在漫漫无尽的仙涯中长厢厮守……
我好爱你。
却只能在你怀中，缓缓闭上眼睛，等元神完全碎裂，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