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七章(1 / 1)
雨天,是萧星野最讨厌的天气。阴沉沉的天色淅沥沥的雨声,总让他有种很郁闷的感觉。冒着连绵细雨,他一如既往来到体育馆预备训练。
萧星野还没走进体育馆的大门,一辆红色宝马跑车火舌乍吐般蹿到他身边。车里的原辰夜急急地说:“总算找到你了。”
萧星野被他突如其来的快车吓一跳:“急着找我干吗?”
“明日朗……”原辰夜顿了顿,才艰难地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死了。”
“什——么?”萧星野完全不信任地瞪着原辰夜,“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明日朗死了。”
极度的震惊和意外,让萧星野的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会?出什么事了?他不一直好好的吗?”
“听说是意外,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发生的,我爸爸和明浩天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得到的消息。今天就是出殡的日子了,上车吧,我们去送他一程。”
萧星野马上跳上车,原辰夜将车子飞快地开起来。
“林月弯知道这件事吗?”
“她会不知道吗?”原辰夜反问。
“那她现在……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了。本来他们已经要一起去加拿大了……”萧星野说不下去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
明日朗的送别仪式在市殡仪馆一间最大的灵堂里举行。
满堂素白,气氛肃穆而沉痛。灵床上,明日朗穿着那件林月弯为他织的毛衣,阖着双目静静躺着。他的面容依然如生前一般清朗俊雅,不像是死亡,仿佛是沉酣在深沉的睡梦中。四周都是白绢扎成的花圈和鲜花插成的花篮,紧簇在他身旁的是一圈开得盛极的白菊花,淡雅清香氤氲一室。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多半都是明浩天生意场上的朋友。或因交情或因巴结而来,否则一个未成年孩子的丧事哪有这么多人来。真正为了明日朗而来的,只是灵堂一角立着的萧星野和原辰夜。
明日朗的死,旧日同学得到消息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萧星野和原辰夜一进来就朝遗体埋头三鞠躬,明浩天认得这两个少年,情知他们才是真正满怀真挚来吊唁的人,所以他回的礼格外郑重。
本来按照惯例,吊唁的人向遗体告别后,还要向家属表示一下慰问。尤其是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至痛莫过如此。可是萧星野和原辰夜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立着。看着灵床上静静躺着的明日朗,心里是说不出的苍凉悲哀。这是第一次,他们领略到死亡的冷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音容笑貌犹存,生命却已然不复存在。从此幽明相隔,阴阳殊途。
谁知道死亡可以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朝阳般灿烂耀眼的少年,转眼间就成了天际落日,永永远远地堕入——黑暗。
“奇怪,怎么不见明夫人?”左右环顾一圈后,萧星野没有看到那个爱子如命的母亲。
“听说明夫人悲伤过度,病倒了来不了。”
“没理由哇,按说她那么爱明日朗,再怎么病得动不了,抬也会让人把她抬来的。”
原辰夜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哪里寻答案去?
“林月弯也没来。难道她也悲伤过度病倒了?更没理由了,明日朗的最后一程,她怎么可能不来送。”
“再等等,或许她就来了。”
随着原辰夜的话,林月弯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前。白毛衣白呢裙白外套,手里一捧白玫瑰,素到极致。一头齐颈短发,圆弧形地拢着她的秀致脸庞。发丝漆黑,愈发衬出脸色苍白。她立在门前,肃穆沉静如冰雕。
萧星野原辰夜齐齐一怔,她几时把头发剪了?
已经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林月弯只觉一生的眼泪都在这几天里流尽了。痛到极致是麻木,她默默地走到明日朗灵床边,俯下身,将手中的白玫瑰放在他胸口。再替他整整身上的衣裳,动作轻而柔。
毛衣是她亲手织的,原来是为他生日准备的新衣,谁知……竟成了为他收殓的寿衣。当日选的是朝阳流金的明黄,可是在这满堂哀恸的黑与白之间,那华彩亮色也黯淡几分了,黯成了落日溶金那种绝望的深橙。毛衣下的身体是僵的、冷的、毫无热度的,双手不禁就瑟瑟地抖起来,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睛又慢慢地、慢慢地湿润了。
一探手,林月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她把一头长发齐颈剪下,束成一束,再分成三股,细细地绕着,如此缠绵,如此缱绻,渐渐织成一根美丽的麻花辫……是明日朗最喜欢的麻花辫。
把长辫子一圈圈绕成环,放在明日朗的右手手心处。林月弯低声道:“阿朗,我答应过你不剪头发,可我还是剪了。因为……我想让这根长辫子陪着你走。就当是……我陪在你身旁一样。你不会怪我的……是吗?”
说到最后,眼泪滚滚而落,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痛哭起来。眼中流泪,心里成灰。
“阿朗——阿朗——”
这是最后的拥抱,从此永失所爱。一生中最初最纯最真的爱,随着明日朗的离世而戛然划上句号。如此辛酸悲伤的结局。
林月弯哭声中那一种极端的痛苦和悲哀,让萧星野都不禁红了眼圈。他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却在无意一瞥中发现,身旁的原辰夜早已在颊上静静淌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
田慧纹过来接女儿时,还有几天就新年了。她特意赶在年前要把她接回B市。年后就要紧锣密鼓地进入移民环节。把该办的事情全部办妥后,她对林月弯说:“弯弯,我们明天就该走了。”
林月弯瘦了很多,下颔尖尖,眼睛也凹进去了,两圈黑晕,一目了然地寝食俱难安。她这段时间特别沉默,常常不言不语地一坐就是几个钟头。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曾经牵心动肺地痛过一场。明日朗的死,痛得更加锥心。只为他走得太过仓促,完全让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听了母亲的话,林月弯定了半响,默然起身:“妈,那我去趟明家,和阿朗的爸爸妈妈道个别。”
田慧纹点头:“也该去的,明夫人她……还没有好吗?”
林月弯摇摇头,眉目间一片凄然。
林月弯到明家的时候,明浩天正站在客厅里看着那道楼梯发呆。他眼睛看着的是楼梯,脑海中却如录像带自动重播般一幕幕地放着明日朗当日从楼上滚下来的情景。明明不敢想、不愿想,却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想起,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行为。让痛来得更痛。自责是一把钝刀子在一下下地凌迟着他,终其一生,他都将活在悔恨中。
这段日子,他起码老了十岁。两鬓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白发,如今已然是斑白一片。催人老的,不仅仅是岁月。比时间更能让人衰老的——是伤痛。心一伤透痛彻,一夜白头等闲事。
谢昙那里,他一直没有去过。只是让老陈送去一封信,信中附了一张金额庞大的支票。他让谢昙一出院就带孩子离开A市,这笔钱足够他们母子下半世衣食无忧。他不准备再见他们了。他甚至都没有去医院看过一眼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因为他没有办法在阿朗尸骨未寒就去看另一个孩子的模样。更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做父亲。就让他一生膝下荒凉,无子送终吧。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惩罚。
“明先生。”
林月弯的一声轻呼,方让木然的明浩天惊省:“哦,你来了。”
“嗯,明夫人好些了吗?”
他摇头,叹息:“还是那样。”
明浩天领着林月弯去卧室见明夫人,她半倚在床头怔怔地发着呆,眼睛盲了一般的空洞无神。
林月弯走到床边,“明夫人。”
明夫人不认识似的把她看了半天,然后迟疑地道:“你是……弯弯吗?”
林月弯在床沿坐下来:“是我,明夫人。”
明夫人突然急切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弯弯,你总算来了,阿朗一直在等你呢。他天天下午都在窗边等着你来。你知道吗?”
林月弯心里一酸:“我知道。”
“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固执呀!你就住到我们家里来吧,免得阿朗早也盼晚也盼。”
“好……我住进来。”林月弯答得声音颤颤。明日朗一再地希望她能住进明家,她却一再地拒绝了他。而今才道当时错,如果可以再回到从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他的要求。
“你答应了,那太好了,阿朗一定会高兴极了。阿朗,阿朗……”明夫人四处张望着唤着。
明浩天一脸苦涩地答:“馨逸,阿朗他……刚刚睡了。”
“睡了?我去看看他有没有盖好被子。”明夫人一掀被子就下了床。
“馨逸……”
“明夫人……”
明浩天和林月弯一起拦她,可哪里拦的住。她径直走进隔壁明日朗的房间,房内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掀开一角,似是有人刚刚下床离开。
明日朗的房间,明浩天不肯让人收拾,一切都维持着他那日清晨离开时的原状,仿佛主人随时都会回来。
明夫人怔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半响道:“阿朗没有在房里睡觉,他哪里去了?”
她茫然地看着身旁的丈夫,又看了一眼林月弯,突然有所明了的眼光一闪:“弯弯,阿朗一定是又偷偷溜出家门找你去了。浩天,快让老洪备车,赶紧追上他。否则他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好好好,我马上去追他。馨逸你还病着呢,你先回房躺着。我亲自去找,一定把儿子找回来。”
明浩天好说歹说地把明夫人哄回卧室,林月弯没有跟进去。明夫人的话听得她眼圈发红,她不敢再听下去,怕自己会失声痛哭出来。
转过身,她走进明日朗的房间,脚步轻轻,踏在一室寂清里。
这室内一桌一椅都是她熟悉的,可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却不在长窗前的藤椅上坐着等她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站在房间中,林月弯的眼光一寸寸留恋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心绪凄迷。这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明天她就要离开。从此天涯海角,归期未有期。
床头柜上,摆着她亲手制的那个郁金香型彩陶杯。近前拿起,摩挲片刻,又放下。阿朗,这是我送给你的,留在这里。若是你魂魄月夜归来,能够看见,我的‘一杯子’始终还在原处等你。
将整间屋子看过一遍,林月弯走到明日朗的书桌前,迟疑了一下后,缓缓拉开中间的抽屉。她那根粉色发绳,一定也还静静躺在抽屉深处吧。
抽屉一拉开,先跃入眼帘的却是一本书《元曲三百首》,书中还夹着一页纸。拿起书来,一翻就翻到夹纸的那一面,林月弯看到光洁的白纸上是明日朗清隽的字体:
爱她时似爱初生月,
喜她时似喜看梅梢月,
想她时道几首西江月,
盼她时似盼辰钩月。
四行诗文流畅优美地书写在纸上,这应该是明日朗的右手没受伤前写的。如今——已成绝笔。林月弯看得一震,这半支元曲他在月夜的电话里念给她听过,记得当时他曾说:后面几句不好,我就喜欢前面这四句。
后面的几句是什么?怎么不好了?
却见夹着纸的那页就是这支完整的元曲: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
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
盼他时似盼辰钩月。
当初意儿别,
今日相抛撇,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林月弯捧着那本书,刹那间泪盈于睫,整个人都轻颤起来。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真的是很不好的句子,可为什么?偏偏就一语成谶。
明浩天走过来时,看见房间里的少女捧着一本书,眸中的泪水泫然欲滴。
看见他进来,林月弯竭力忍住满眶的泪道:“明先生,我明天就要走了。阿朗这本书能不能给我,让我留作一个念想儿?”
明浩天黯然片刻,点头道:“当然可以。不过阿朗另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
明浩天离开没一会,很快回来了。他进屋时,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花盆。盆中一株玫瑰开得正盛,几朵深红花朵缀在厚实绿叶中,浓艳如绘。
“这是阿朗为你种的玫瑰花,原本是想要等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现在……你带走吧。”
林月弯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决堤般倾泄而下。
明日朗走了,他为她种下的玫瑰花却欣欣向荣地绽放着。人事已终,花事方始。林月弯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一生中最初收到的玫瑰——这象征爱情的花朵。心一阵碎裂般的痛……
次日清晨,林月弯抱着这盆玫瑰花跟着母亲去了机场。贴身背着的背包里,装着那本《元曲三百首》。
自明日朗去世那天起,雨就一直绵绵不绝地下个不停。无边丝雨细如愁。林月弯要走的这天,天倒放了晴,雨水洗过多日的天空青透如碧玉。太阳虽然还躲在云朵后,但朵朵莹白的云彩边缘清晰可见阳光的金芒。
登机的时候,林月弯抱着玫瑰花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真正要离开了,全付身心如珍珠离蚌般一阵阵牵扯的痛,痛得她几乎提不起步。一步步迟缓地走近机舱门时,突然四周一亮,金色光芒如水般泄下,是太阳出来了。
蓦然回首,天青如碧,一轮晴朗红日在雪白的云彩间露出来,那明亮的光芒直映进林月弯的瞳。这一瞬,她的双瞳中陡然有泪坠落:
明日朗,是你来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