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千里共飞鹰(1 / 1)
扩云山的风,是冷冽清恬中带了一丝的霸气,宛如款款而来的山岚,浅慢从容,却在刹那间弥漫天地,又似深涧中蜿蜒而下的溪流,涓涓细淌,也能汇成磅礴的瀑布。
她闭眼立在小山丘上,任风声啸然而过,红日渐渐隐没于西山之巅,为绵延起伏的群峰镀上一层幻彩颜色。青峰、碧树、山石、崖壁,斜阳的影一寸寸滑过,蓄了一日的暖意只被寒风轻吹而散,眼前的壮美景色也将被深沉的黑夜所笼罩。
搓了搓已有些发凉的手背,侧首轻轻靠在他肩头:“每日站在这里会觉得冷么?”
十段寒暑,每个傍晚莫不是在风中等待日落,怎能说是不冷,可发肤之冷如何能抵过一颗凉透了的心。那落日之处便是苍都的方向,她又怎会不知,他的习惯里满是无奈的相思,多少不能言语的话,无不深藏在每日凝望的那一眼中。可惜,哪怕望穿了盈盈秋水,身负了千重冰雪,她终是来得太迟了。
人与人之间的樊篱能因时间而越筑越高,也能在光阴游走间逐渐湮灭,她又有什么不能等的。打定了主意要厚着脸皮,一步不落身侧,他心中再怀芥蒂,也总有消散的一日。如此想着便益发信心百倍,跟着他步入小屋,却听他道:“怎么今晚还要睡在这儿?”
她扬了扬下巴:“不欢迎?”
见他淡漠的模样愈是惴惴,反身关上房门落下门栓,又稳稳当当坐于桌边,倒上两杯茶:“你不欢迎可也晚了,我进了这门哪会轻易就出去!”
他蓦然扫过的眼似乎含了几分深意,她暗自琢磨一阵,心里便乐开了花:“我进了你的门便是你的人,想要赶我走哪有这么容易。且不说这满山的人都知晓罗千鹰今日才方拜见了岳丈大人,便是你又哪会真真舍得我离开半步呢。”
他听了似笑非笑:“几年不见,你这脸皮可越发厚了。”
见他面色缓和,阿絮更是窃喜于心,忙不迭扑过去轻揽上他的腰:“脸皮不厚点又如何能上这扩云山来,又如何能这样亲近于你。”
错负十年的爱侣重又相见总是怯然,她能有勇气留下,说出以前怎么都不愿出口的话,果然是比那时长进多了。
温香软玉在怀,思绪也不知飘向了何处,直到下唇被轻轻咬上一口,才回过神:“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死了?”
“我并没有……是若萧。”
她收了笑,微微退开半分:“你当我不知么,大哥再是胆大,也不敢在你的事上自作主张,你固然没说什么,他必是知你心意才……你以为没了你的消息,我便能放下心头杂念,全心全意待驸马,你以为淡忘了过往,我便能安乐一生?可你未曾想到,我猜到了你助他剿匪之事,你是为了我而死,我又怎能不内疚一辈子!”
“我本就在怀疑事有蹊跷,大哥却故意说漏嘴,你们,你们存心不让我好过!”她愈说愈是气急,他却仍是静静听着,嘴边甚至还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她啪地一声狠狠拍开他的手,“你还笑!你难道不知我有多伤心多自责么?”
他瞳眸忽闪,温言道:“都过去了,还旧事重提做什么?”
“那好我问你,现在你身子可无恙了?”紧紧盯着他的眸,生怕他又为了安慰自己而避重就轻。
“只是阴雨时有些不爽快罢了。”
他愈是轻描淡写,她便知那愈是难言的苦,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责怪起来:“这些年,你是不是就没有好好待自己?真是,真是要气死我了!”
“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你何必气恼。”
他竟是拿自己的身子开起了玩笑,全然不顾她的心:“你!好啊,你如此不爱惜自己,也不想想后果么?你既然答应我陪伴身侧,那自然是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恨他的纹丝不乱,恨他的满不在乎,仿佛天地间就没有什么能叫他动容的!
那飘虚的目光一跳,倏然落向她,定定望去,满溢的是认真执着的心,她用尽了全身气力将深埋在心底的话道出,已是下了最大的赌注。将性命连在一处,生死相随,赌上他的爱怜之心。
老天保佑,我只自私这一回,得了他,以后必定心向虔诚日日供奉。神明佛祖玉皇大帝,我阿絮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们就成全了我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兀自失望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不远处微敛的双目,看不出是喜是怒。
小屋内并未点灯,入了夜便是一片漆黑,瞧不清他的表情心中更是又急又恼,将桌上的两杯茶猛灌下肚,杯子摔得砰砰响,一时间恨不得掐死自己:剖了心给人家,人家还不屑一顾,谁叫你当初错到无法原谅呢!
眼看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不知自己是否真有那么厚的脸皮留下,黑暗中传来他隐约的叹息:“天色晚了,照不见山路,你且留下吧。”
真是怕我看不清路么?她怔怔半晌,终是含泪而笑。
他是冷情,可关心爱护却从不会减少半分,她下的赌又有哪一次没有赌赢过呢。
这一晚的旖旎风光自不必说,她喜滋滋地搂紧他,虚合着眼,身子与他契合在一处,心魂亦与他一齐飘飞,去往那九霄云外的烟花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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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喜欢看他沉睡的模样,温静柔和,连那道长长的疤痕都多了几分的美感,一大早没看上几眼就匆匆出了门,而后在厨房里心烦意乱,想念得紧,转身便溜了回来,谁知奔到床前才发现,那人已好整以暇地侧卧在床头看向她,只好尴尬地搓搓手:“你醒了啊。”
“你起来的时候我便醒了。”他半撑着身子,黑沉沉的眸子如碧潭般深不见底。
她闻言一惊,自己是怕吵他好眠才小心翼翼起身,他莫不是以为……忙摆了摆手:“我不是想偷溜走啊,是给你做点心去了。”
“做点心?”他一扬手披上中衣,“怎敢劳烦你辛苦,何时这样贤惠了?”
叫你小瞧于我!她不满道:“我虽不会,可我娘的手艺可好得很呢,有她教我哪还有学不会的!你别忙着起来,再歇一会儿啊,我去去就来,你且等着我做的点心!”
小心关上房门,她不由暗叹口气,又怎会没看见自己那一侧的被褥已被捏得褶皱不堪,他始终还是不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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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夜半,她也不知何故突然转醒,眯眼瞧了瞧窗外暗沉的天色,又缩身躲进他怀里:“你怎的醒这么早?”
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才听见他沉凉的声音:“他走了……”
吓得阿絮一个激灵:“谁,谁走了?”
睡意立时消散,目光一转便呆住:“是……外翁?”
心中一下便空了,似是缺了一个大口,凉风灌入,冻得一阵哆嗦。虽然以往从未相见,也不见得有什么祖孙情意,可毕竟天生就是血脉的联系,她缓缓闭上眼,眼前竟是浮现初相见时外翁慈爱的笑脸。
身边的他一直静默不语,睁着眼直到天光大亮,她心疼地抚摸那泛着血丝的眼,恨不能分担他的痛苦。知道他在山上与谁都不特别亲近,长辈之中也只有浮生一直对他关怀备至,从未得到爹娘的疼爱,却多了祖父般的情意,如今亲人已去,他又怎不伤怀。
第二次,她跪在白幡飘飞的灵堂上,一伏一拜,是从未有过的诚敬:一望逝者安息,二望天下昌顺,三望爹娘兄嫂静宁康健,四望宁瑞安富尊荣无忧无愁,五望我与他能平平安安永世相守。
求得再多,也不是事事都能实现得了的。步出殿外,光耀刺目,她眯起眼看着满目洁白,心中更是万分坚定起来,人死不过一瞬,只有得偿所愿才不算徒然一生。
转眸望见叶小桐正与一素衣妇人执手说着什么,动情之处不住流泪,她微微蹙眉,记起那人似乎原是娘亲的贴身丫头,名唤月痕,在娘亲因风轻寒之死远走他乡后却对浮生心生爱慕,被拒后性子冷漠不若从前,像是看透了世间情爱,可娘亲知她心事,在赴景亲王府复仇之前,留给浮生一封信,恳求在她死后娶了月痕以偿心愿。
可惜人是留在了身边,却不曾有什么名分,外翁必是难忘旧人,又不忍拒了娘亲的遗愿吧。她也知娘亲这许多年未回扩云山,其中一个缘由也是为了月痕,她若不在,月痕必会倾心照顾外翁,二人相敬如宾,她若回来,月痕必觉羞愧难当,怕是会隐于山林永不复见。
年岁越长,她越是明白母亲的苦心,她不是不善解人意,而是处处为他人着想,有的时候,远远的得到对方平安的消息便已足够,思念放在心底,见与不见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可是,旁的事皆可容缓,那个人总归还是一定要得到的,她会心一笑,走近几步,听见月痕声泪俱下:“小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夫人……”
叶小桐微微摇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倒是我自作主张,也不知你是否怪罪。”
月痕哽咽道:“我又哪里能怪小姐,小姐对我一向都是最好的。”
叶小桐轻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昨日他说听见娘亲呼唤了,我知道他必是含笑离去的,他是去找娘了,我们自当替他高兴。他也一直惦着你,反复与我说亏欠你许多,嘱咐我今后务必要照顾好你。”
月痕抹去泪水,轻笑道:“不,他没有欠我什么,他,他待我是极好的。”
叶小桐紧握着她的手,不愿她再言伤心事:“不管怎样,他活了快八十才驾鹤西去,这都是你的功劳,三十多年来,我未曾尽过一点孝道,我们要好好感激你才是。”
扬手唤过阿絮:“阿痕,这是我家三丫头,名唤楚絮霏,前番你不愿相见,就没来得及引见,这孩子执拗得很,往后怕是要祸害千鹰了。”
月痕仔细端详半晌,欣然而笑:“真是如小姐一般的貌美可人,千鹰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叶小桐斜睨她一眼,无奈道:“遇上她千鹰不知是福是祸,好端端一段姻缘愣是叫这任性的丫头毁了十年好时光。”
阿絮只得敛容小声道:“我早知道错了,您也不必在所有人面前反复数落我呀,哪天我受不住躲回宫去,那可如何是好。”
叶小桐瞪起双眼:“这点小事还受不住,你怎的还没长进!”
阿絮撇撇嘴:“我只听千鹰数落我,旁的人如何受得住?”
眼见叶小桐还要责怪,月痕忙截口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姐就不必多操心了,还是进去守灵吧。”
阿絮感激一笑,转身便闪入后园,远远的,瞧见一位身着白麻孝服的中年人与几个年轻男子立在一处,皆是英挺气概伟岸出群,不免抚唇而笑:这是她最爱的亲人啊,放到江湖上哪一个不是英雄人物:“爹,大哥,二哥,元曦!你们在聊什么哪?”
杨严尘见她微微笑着走近,瞥了千音一眼,打趣道:“这里最该亲近的人你不亲近,管我们这几个闲人做什么?”
阿絮笑嘻嘻搂住千音的胳膊:“我亲近他何必叫别人知道,有人自是心知肚明,是吧臭骡子?”
元曦忍着笑道:“三丫头说话向来喜欢藏一半露一半,千鹰一直以来都深受其害啊。”
杨严尘不住摇头:“这丫头比她娘年轻时更能折腾人,千鹰你可要受苦了,不如再仔细考虑考虑。”
阿絮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为何你们都要这样说,我哪会待他不好,我恨不得、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剖出来给他!”
她说得极是委屈,双目瞪视嗓音涩然,杨严尘见状忙拍拍她的脸颊,温言道:“爹爹只是开个玩笑,岂会阻断你的好姻缘,谁人父母不希望儿女幸福的呢。”
她扭头又望向那个一直沉默的人,他呢,还是不信她,像旁人一样笑看着父亲的调侃,难道不知他们每说一句,她心里都是被利刃劈过的痛吗?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宽容,独独对她,一味的不能原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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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丧事过后,爹娘回了尘月谷,她依旧与他住在茜云峰的小屋中,他不曾赶她离开,却也没说过要和她长长久久,她便也不提,静心一日一日住下去。古人不是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么,她守着他,总能等到云开雾散的一天吧。
为人.妻子该做些什么,她之前可谓是一窍不通,如今照着娘的指点重新学起来,倒有几分新嫁娘的感觉。
手艺不好,便只照料他每日的早膳。衣裳洗不干净,只得收拾收拾床铺,泡上一壶好茶。他替海棠剪枝,她便扫了满地的残枝拢在树根处。他喜欢立在崖边望一望夕阳的影,她便守在身后为他披上薄裳。夜晚入睡前,小小灯火映照屋内,她便坐在小板凳上将一捧温水淋在他冰凉的脚背上。他的身子虚寒,只有在拥着她的时候才暖,她恨不得与他骨血交融,将他的心和身一并暖热了。
原来这便是寻常百姓的生活,照顾他,温暖他,一颗心就像沐浴在融融的春日暖阳下,哪怕苦些累些,也是满足。往日她宁肯呆呆坐在湖边什么都不做,也不愿多说一句关心的话,而今嘘寒问暖却嫌不够,果然面对的人不同了,心境也会不同。
她抿唇淡淡笑着,转目望一眼,那个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捧一卷书就能安安稳稳坐上一整天。只是守着他,不时续上热水,花费长久的时间歪歪扭扭地缝补磨破的袖口,和熙日光映照,斑驳的树影摇曳在微风里,吸一口海棠的香气,她忽而觉得自己从未享受过如此惬意的春景。
缠着他教习琴艺,虽然不是不懂,可还是做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硬要说琴虽相同,可派系之间却是千里之别,所以他务必要好好教导,她也必会认真以待。
于是从早到晚厮磨在一处,像是情缘初定时,不忍片刻分离。她喜欢看他拨动琴弦时微垂着的头,喜欢看他认真时轻轻抿起的薄唇,春芳落在鬓角,青丝映衬海棠的绯红,便是略显苍白的脸颊也泛着淡淡的清辉。
她一径瞧着,也不论他说了什么,点一点头,应一声,却丝毫没听进耳朵里,直到他停下,才恍然发觉自己已怔怔注目了长久。
见她回神,他才道:“多说不如多练,我讲了这么久,你且来抚上一曲吧。”
将琴挪放至她面前,刚要收手,却被她一把搂上脖颈,温热的唇触上淡淡的凉意,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小心翼翼地吮吸,直到他的气息充溢在口鼻间,清淡如莲。舌尖下意识地勾缠,深深舔.弄,十指攀在后颈处,一寸一寸地抚摸。轻缓的触摸如点点火苗在心中燃烧,她却愈发觉出裂骨之痛。月来的细心照料,总算是长了几分的肉,可十年的不知自爱又怎是这一朝一夕能够补回来的。这掌下的每一寸骨血都是她心中的珍宝,从今往后再也不许他胡乱糟蹋了。
她亲得够了才松开手,直勾勾望住他,生怕又对上他一贯的冷淡,只得嚅嗫道:“千鹰……”别不在意,也别肃面相对,只想要你一时的情动啊。
却见他深吸口气,星眸微阖,便掩去了所有情绪:“就来一曲渔歌吧。”
她执拗地望着,直到目中凝了湿气才咬牙扭头,一曲柔缓的渔歌竟被弹得颇有铿锵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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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清晨转醒,下意识地触了触他的脚背,觉出几丝暖意,这才安心地起身,不料他问:“你在此盘桓良久,小公主的饮食起居何人照应?”
她一顿,不动声色道:“宁瑞比我初进宫时还大一些,已懂得照顾自己,你不必挂心。”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叶姑姑当初万般无奈送你入宫,你便那样恨她,如今你弃小公主而不顾,她怎不伤心,再是懂事,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
她双拳一握,忍了许久,却还是压抑不住颤声道:“你只关心别人,从不想我与你的事,我若不离开她又怎能和你相守!”
急急望向他微敛的眸,却瞧不出丝毫情绪,真是怕他直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便匆匆披上衣衫冲出门去。凉风刺入眼窝,酸酸涩涩的疼,她咬着牙默念他的名字,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多守一日,便多一分希望,不论怎样,他总算没有拒绝自己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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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满山的翠绿渐渐褪成了鹅黄,一夜大风过后,海棠果落满了地,他夜不安眠,早早起身,攀上树枝将成熟的果实摘下,阿絮便提了竹篮拾起地上没被摔烂的果子。
连这小小的海棠果他都知道怜惜,却对自己始终淡漠,她忽觉心中又酸又苦,喉间一堵忍不住靠在树干上轻轻作呕,他一跃下地,在身后淡问道:“怎么,是吃坏了么,回去歇着吧。”
她闻言猛地回头,直盯住他的眼,淡色的唇瓣直咬得绯红欲染:“你不知道女子有了身孕就会干呕不止么?”
他如石雕般立着,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只淡淡瞧着她,下颚的线条越发冷硬刚毅。山风凛凛,惨雾侵衣,叫人不觉遍生凉意,她自嘲地笑了笑,一字一顿道:“千鹰,我有了你的孩子……”
舌尖如压巨石般沉重,她嗓音虽低却觉字句清晰刺耳,拼了全副心力将一切都赌上,若他再无半分怜惜之意,她已无退路可走。
什么时候,她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由着人主宰自己的心绪以及后半的人生,往昔与他的一场□□,心虽失了,可仍是固执地走着既定的路,嫁与驸马,诞育公主,虽无别路,可也守住了一颗思芳望君的心。而如今的她,冰心一片捧在眼前,若是求之不得,又该何去何从。
这已是最后的赌注了么?一时间,她思绪万千,过往种种,莫不浮现眼前,此刻的她,好像已一脚滑落悬崖,将将攀住了蔓藤,若他不救,便是摔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啊,她苦笑着,转眸望向山坳间蓦然腾起的飘渺层云,似想拨开迷雾,望进他心灵的最深处。
千鹰,千鹰,你一向宽容,可否原谅当初年少时犯下的错,光阴荏苒催人老,你与我,再不能蹉跎十年了。
我以我的诺言来赌你的心,一辈子不算多,天长地久便好,缠绵爱恋不求,只要守着你便好。
为何……还不见你回答,海棠花开十年,年年开,年年败,从未有过的承诺,如今才能许下,你可知,我已盼了十年!
长长久久的等待,殷殷切切的企盼,瞧见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薄唇渐渐抿起,黝黑的眸心似有一点微光闪过,却又很快熄灭。
欠的债终是要还的,他如今的漠然似也比不上她曾经的狠心绝情,熏风扑面,竟是刻骨的寒,她打了个寒噤,渐渐绽出凄婉的笑。
是没有希望了么?他为何一动不动不发一言?是不肯原谅还是根本已经厌弃?有了孩子也还是不成么?
她迷茫地想起来扩云山之前的百般思绪,怎样的引他忆起旧情,怎样引得他情动倾心,怎样不着痕迹地在众人面前展露与他的恩爱,怎样一点一点赢回他的心,费尽了心思,却还是得不到吗?
一颗心沉入谷底,被刀锋刺得鲜血淋漓,忽而想到,他的心莫不是在多年之前已是残破不堪,那种无望之后的心伤,那种倾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乏力感,如今的她才是感同身受。她本不值得怜惜,更不值得原谅,算计了那么久,倒成了笑话一场,她早该知道,一身骄傲的他,心如明镜的他,是不会为她低头的。
眼前如坠云雾般模糊一片,她努力睁大眼,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朵飘忽荡漾的云。他是山中仙,来去皆自在,她苦苦翘首,也只能望见那一晃而过的青白衣角。
这一地的海棠,因风落了,碎了,尚且有人怜惜,可她呢,孤零零立在秋风里,恍惚间似有朦朦细雨沾衣,眼前的一抹白向着远处山巅缓缓升腾,她绝望地伸着手,徒劳地想要挽住流云,却不料刺骨寒气逼来,她身子一软,失力将欲倒地。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他便是这样徐徐吹进了她的心,又如燕轻疾而去,人生至此,竟再无盘桓的理由了。任由一线泪水凝在下颚,她微扬着头,一径望向他所在的方向,青云皑皑,却为何不肯朝她倾一倾额角。
虚软的腰身被扶住的刹那,她紧紧攀住他的肩,颤抖得不能自持,却听他哑声问道:“这孩子……你打算……如何?”
一种从不曾感受过的悲凉充溢在心间,她噙着泪死死扣住他的臂膀,还是不肯原谅啊,连孩子也不放过吗?待终于有了气力,猛地推开他,倒退几步喘着气喊道:“你无需管我,这是我的孩子!”
“那又为何要告诉我你有了身孕?”
锐利的目光如箭,他的话亦是字字剖心,沥沥雨声敲打着海棠花叶,掩去浮华尘世下的一切声嚣,她哆嗦着蜷在残败秋风里,看他如同无坚不摧的神,高高在上俯看着她。
“我只想知道你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到底意欲何为。”他轻笑了笑,又恢复了素日的清冷,“我们只是十年未见的故人,这扩云山也不是什么逍遥地方,你羁留数月不走却是为何?你我往日的交情并不深厚,见面无言以对,不见亦不会如隔三秋,你是金枝玉叶,却为我洗衣做饭,事必躬亲,这日子久了,我便错错以为好像那寻常百姓家的恩爱夫妻……”
他的声音愈渐轻婉,到了末尾处似是不忍触及般轻言慢语,眉宇间凝住的是淡淡流转的温柔。
她看着看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你难道不知,我一直待你如夫君……”
话音刚落,她瞧见那蓦然抬起的眼中闪过一道晨曦,便定下心神,轻轻靠近他,轻轻触上他冰冷的手背:“我承认自己处心积虑,从驸马亡故那天起,我就在盘算着今天的一切。想要一直陪着你,不再心存芥蒂,想要你永远看着我,眼中不再藏着隐痛。我不愿忍着,也不愿等待,你就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怕我矜持一点,犹豫一点,你就又戴上了冷漠的面具,我不信什么情真缘浅,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我是算计了你,可也是怕你拒绝,怎么就不能原谅呢?”
他静静听着,末了略是自嘲地一笑:“这一切竟然都是我的错……”
在他将一个女孩的倩影装入心间的那一刻起,一步一步的错下去,直到无可挽回。人生至苦莫过于求而不得,陈年旧伤依旧在隐隐作痛,在阴风湿雨的季节里提醒着她的绝情,哪怕错到了极致,他也已经遭到了报应不是吗。
“你……不回去了?”他有些迟疑地问。
而她却固执地直直瞪着眼:“只要你愿意娶我!”
他似笑了笑,细密的雨滴凝在睫毛上,晶莹如珠,却也掩去了将溢眼眶的湿意:“给我泡一杯茶吧,在柜子顶上的暗格里。”
当她披着沐浴后的新衣迫不及待地打开暗格,不由愣住,龙凤团茶!是她送他的那两饼龙凤团茶!
看得出是极细心地保存着,陶罐的底部铺了一层干燥的木炭,罐口以牛皮密封。她轻嗅了嗅,余香不绝,立时跳将起来新烧了壶水,又草草洗了两次茶,便不顾烫手地捧至他面前。
他一点一点地抿着,双目低垂,似是在品味十年陈茶的芳香,缭绕的水雾上涌,将他的两颊染成微微湿润的桃色。她强压下心头的躁动,轻问道:“千鹰,你答应了我是吗?”
那一杯茶喝了良久,她一次次续上水,一遍遍揣摩他面上的每一分变化。直到他推开茶盏,薄唇已被烫得鲜红如血,那温和的声音像是静谧流淌的山泉将莫名的燥热都一一化去:“本以为这龙凤团茶会永远藏在那里,没有人理会,也不会有人想起,可你来了,像是熏人欲醉的春风那样叫人不可抗拒。我在等待,等待你变成肃杀的秋风,更或是刺骨的冬风。你知道么,夜深人静时,我屡屡从睡梦中惊醒,总怕身边的被褥早已冰冷,每次一个人守着这间屋子,总怕那上山的路上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而熟悉的气息不在了,我便会想着这是不是就是命定的结局了……”
“别说了,别说了!千鹰,都是我不好,不怪你不信,是我一直都……”泪忽如泉涌,她扑进他怀里,反反复复亲吻那烫红了的唇,恨不能化为蔓藤将他紧紧缠绕,“只信我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哪怕不信我,也要信我们的孩子啊,若以后他问起爹爹在哪里,我难道能说他的爹爹一直不肯相信娘亲,不肯娶她吗?”
好吧,容我最后一次用一番心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暗自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却见他愣怔良久,才淡淡笑道:“我何时说过不娶,只怕你是心血来潮,不时便要离我而去。”
“我再不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
终于是等到了,历经漫漫长路上的孤独,跨越千山万水,无数黑夜,一切的伤情别离似乎也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温暖相拥。
窗外卷进一阵清风,带来海棠果的甜香,她眸子一转,与那个人视线交缠,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他说:海棠如你,我挚爱着海棠,便也挚爱着你……
她止不住面上的浓浓喜悦,心道:这样的甜言蜜语不知前世要清修多少年才能听到,十年的苦也不算白吃了……偷眼望去的一刹,似是融进了渺渺星河,下一瞬却被唇齿间轻柔的吮吸迷得恍然入梦。
是梦么?那便永远也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