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觞将离酒(1 / 1)
“二位是要去轩州参加名剑大会么?”楼公子启扇轻摇。
目光虽盯着对坐那人,可阿絮抢着答道:“是呀,听说可有意思了,江湖豪杰们都会参加,我自然是要去见识见识的!”
他慵懒一笑:“是光去见识一番还是另有所图也未可知啊,在我看来,像你这般只去瞧热闹的恐怕不太多吧。”
阿絮眨着眼道:“云迟剑果真是那么好的神兵利器么?到时候还不斗得你死我活啊!幸好我有些自知之明,远远瞧上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你非武林中人,自然不知那云迟的好处,何况此番江湖上凡有些名头的都会现身,上场过招,切磋武艺,看我年轻一辈里到底有哪些是排得上座次的。”
阿絮微微张大嘴:“你,你竟是要去跟人打架?我以为……”
楼公子朗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觊觎那宝剑不成?我已有兵刃在手,管它是什么上古神器,还是惊世名剑,都一概不入我眼!使兵器嘛,自然要顺手才好,否则任它削铁如泥我也看不上眼!”
阿絮下意识地看向他手中:“这扇子有那么管用?”
“管不管用,要试了才知道。”他漫不经心瞟过一眼,见那人面容纹丝不变,心中已是敬服。
阿絮也飞快地扫向他,咬咬牙问道:“既然你也是去轩州,那为何会来到这里?我竟不知从临安至轩州要经过此地。”
楼公子了然轻笑:“小丫头倒是脑瓜子伶俐,我自然有事待办才绕道来此。”说话间,已有几分的亲近。
阿絮见他眉目如画,俊美非常,唇边笑意悠悠,实在是品貌不凡的人物,心中不免比较起来,谁料他收扇朝桌上一点:“这位骡兄为何只字不言,难道是瞧不起我楼某人?”
嘻嘻,终于也受不了了吧,我可一路忍到现在,早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啦!阿絮暗中窃笑。
“公子最近可曾遇上什么麻烦?”他不说则已,一开口便令人愕然。
楼公子眸光微闪,语气忽而转硬:“你一说倒令我气从中来,不瞒二位,我确是遇上了不平事。几日前突然收到皓日的书信,约我至孤霞岭一叙,我如约前去,结果路遇埋伏,幸好只伤了右臂,可怎么也得调养个月余才能恢复如常。皓日那家伙素来与我不和,以前他嘲笑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面逍遥小公子,我也笑他学什么不好,愣要学杨大盟主穿白衣配软剑,偏偏武功不分高下,倒也无话可说,可现在竟开始跟我玩阴的了!”
话音未落,阿絮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将出声,忙掩了口偷笑不已,却听他沉静开口道:“公子怎敢确定是皓日所为?”
“跟他打了三四年的交道,他的字我总认得吧。虽说我是半路遇上的埋伏,也不知他到底去没去赴约,但是那群伏击我的人中有一人与他的一个手下武功套路很是相似,所以我疑心于他也并非全是猜测。”
一听这话,他眉峰微微蹙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直望过来,似能望尽世间所有扑朔迷离,他身上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度,不禁叫人觉得,一切的疑难在这样的目光下皆可化解显形。
楼公子也有片刻的愣神,又自怀中掏出一张小笺铺在桌面,上书:今夜与君孤霞岭小叙。皓日拜启。
阿絮只瞧了一眼便怔住,盯了那字翻来覆去地看也还是与记忆中的笔迹相合,不免恍惚起来,忽听他道:“皓日一向独来独往,你怎知对付你的是他的手下?”
楼公子道:“皓日虽是孤家寡人,可我知他和尘月谷必有牵连,以他的本事在那谷中总能攀个高位吧,想来那些武功不如他的当人家的下属也不嫌委屈。”
见他略微颔首,便更觉底气十足:“他们尘月谷的人素来神出鬼没,我本想着与皓日打打骂骂也好些年了,多少总有几分交情,谁知竟是这般结果。如此一来,名剑大会上我自然不能一展拳脚,他倒是少了个劲敌,可见尘月谷也并非如江湖上所言尽做侠义之事,或许为了那云迟剑便不顾往日名声了?况且我还听说,不久前樊都万通镖局的那桩血案也是尘月谷所为,你们看……”
阿絮这才回神,急声道:“你别胡说,这,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不是都说尘月谷专做锄强扶弱的好事么,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们又怎会使出来。再说,你又哪里干净了?我们还不是路遇埋伏,人家使得可还是你楼大少爷的毒香呢。还有人操着临安口音将我绑了去囚在地牢里,这桩桩件件数出来可有你受的,我们都还没向你兴师问罪呢!”
“哦,竟有这等事?”见她说得认真,楼公子敛笑拧眉,若有所思地摇着扇子,“可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与那皓日倒是一贯的冤家对头。”
阿絮有些心急如焚,转而抓住他的胳膊:“好哥哥,你快说句话啊!”
有事相求了才会如此亲近么?可惜,如今的自己已不能奢求更多了。他无声轻叹,继而悠然笑道:“楼兄无需烦恼,此事已查必是遭人构陷,故而皓日那一桩也很有可能是挑拨离间之举。”
楼公子收扇至掌心一击:“你竟如此信我?还是见我既已受伤,在名剑大会上自然不能有所作为,便假意同情?”
这话说起来毫不客气,可他浅笑依然:“楼兄能不能参加名剑大会又与我有何干系,多一个对手少一个对手于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他从未说过这样傲气十足的话,那口气虽淡,可言语之中信心满怀,两人不免微微侧目。楼公子面容一凛,竟一时反驳不了。
见状他又问:“此事你可曾大肆宣扬?”
“不曾。”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那么,楼兄这一趟是要上河间府找顾盟主告状是么?”
“兄弟果然厉害啊,什么都叫你看明白了。”楼公子已恢复了懒散模样,举了茶盏朝刚进门的年轻女子吟吟一笑,直把人家惹得面染桃红才又道,“本想着他不仁我便不义,既然他与五公子的名号不符,我禀明了顾盟主也好叫他老人家早做决断。”
阿絮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你现在知道此事尚有疑窦,自然不该再去找顾盟主啊!”
楼公子举扇在她额头一敲:“瞧你急的那样儿,难不成皓日那家伙是你青梅竹马的小情人么?”
阿絮脸上微烫,不由磕巴起来:“你,你又乱说!”
楼公子朝一旁瞄几眼,朗声笑道:“罢了,也不逗你玩了,我不去告状就是,否则恐怕出不了这客栈一步。咳,下次见着皓日,少不得要多打两架,出出这口恶气,哪怕此事真与他无关,人家好歹也是打着他的名头啊。哼,江湖上都知我与他乃一时瑜亮,恨不得见对方遭难,所以有这样的误会也是迟早的事!”
阿絮方松了口气,又听他故作神秘道:“不过说起来,皓日他再是武艺超群,也还有个地方是怎么都比不过我的!”
阿絮颇为好奇:“什么地方?”
他整整衣衫,笑得颇得意:“本公子走到哪儿都有佳人顾盼流连、爱慕相随,他皓日有么!”
阿絮一呆,即刻咯咯笑起来:“那倒是,在这方面五公子中无人能与你楼大少爷相比的!”
“那是那是!”楼公子复又摇扇道,“说到这方面,不知你们听没听过一个说法。五公子名满江湖,不单武艺上旁人难望其项背,在女人这档事上也传言甚广。”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迷花被女人满江湖地追,九霄被女人伤得变成个石头人,皓日整天傻傻等着一个女人,灵隐在女人堆里醉生梦死却片叶不沾,而千音,则躲在山里可能一辈子见不到女人。”
说完自己便笑出声来,阿絮险些把口中的茶水喷出:“别的几位也就罢了,不管良缘孽缘也总是缘分,可千音,哈,我猜他定是每日弹琴奏曲,将山上的花花草草、奇石怪松都当成红粉知己啦!”
楼公子好笑地瞄瞄对坐,打着圆场:“千音也不至你说得这般不堪吧。”
阿絮大眼一瞪:“你识得他么?千音成名已数年,可似乎还没人知道他是何模样,我猜啊,说不定样貌粗鄙、性情古怪,根本配不上五公子的名号!”
楼公子举扇又敲过来,阿絮揉着额头嘟嘴,而他将这一幕印入眼帘,不过嘴角一勾,笑容如山间清泉默默流淌。茶香雾气升腾,目中的海棠红陡然间似覆上了一层细细的霜雪。
阿絮笑道:“楼大少爷,咱们别老是喝茶了,去吃好吃的,你打我这两扇子我可疼到现在呢,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本公子只怜惜美女,你这样的给一扇子算客气的了!”
阿絮倒也不气,笑嘻嘻道:“我也不求你怜惜,只莫要再拿我的脑瓜子当木鱼敲就行啦!”
几番调侃之后,三人觅酒铺而去,楼公子道:“阿絮你是苍国人,肯定没怎么吃过我云国的十大名菜,此虽乡间野地,可也能做个七八分像。”
“是啊,上一次吃也已在好几年前了。”她喃喃说了句,转瞬间又笑容满面,“楼大少爷,你往来甚熟,不如饭后领我们上街瞧瞧有什么乐子可寻!”
楼公子自然满口应承,席间相谈甚欢,阿絮竟开口要多留一日,他依然笑着应允。
暖风微熏,吹散一地流云,他漠然看着尚且翠绿的叶儿自肩际飘落,依依不离的目光中,面前的两人时而斗嘴时而欢闹,细想起来,她似乎还从未在自己跟前这样开怀过。
“楼大少爷,我们去那边瞧瞧!”
“喂,快来快来,这儿有好看的!”
“楼大少爷,我买了糖枣吃,你付账啊。楼大少爷,我不小心碰坏了人家的瓶子,只好你来收场了。楼大少爷,瞧那边有欺负人的,你该拔刀相助了。楼大少爷,楼大少爷……”
整整一个午后,他未曾开口,只默然跟在几步之后,深深的眼眸中有着极细的忧伤,却如水面划出的涟漪,一夕便散了。到了傍晚时分,她终于记起了他这个人,回头问了句:“累了么,晚上还一起出来么?”
定定望着她,却笑着摇头:不累,可也不愿这样与你相处。
阿絮道了声:“那你先回去吧。”便拉着楼公子没入人潮中。眼前明丽的海棠红渐被朦朦灰雾掩盖,他竟是无声轻笑起来,这一笑如月出云,清卓绝俗,却也满含了怅惘与伤怀。
客栈空无一人的北院,他立在梧桐树下,看月色满庭,江山清寂。执了尺八在手,踌躇了很久,却依然是那首《柳梢青》,杨花如雪缀枝头,风来飘飞入谁家?
月上中天,他半闭的眼睑忽而一颤,双臂才刚放下,便听一个声音道:“骡兄妙解宫商,楼某佩服。”
他收了尺八道:“这么晚了才回来,快去歇息吧。”
转身欲走却被楼公子拦住:“骡兄似乎心情不悦啊。”
他含笑回头:“楼兄多虑了。”
“我多不多虑你心知肚明,堂堂五公子,被个姑娘数落得一文不值,丢在一边不闻不问许久,偏生这姑娘还是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位,若是我的话,怕是早就呕死了!”
他神色依旧淡然:“不劳楼兄操心,本就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何足为外人道哉。”
楼公子睨笑道:“好,好,我不操心。那丫头性子不错,就是容貌勉强了点,家世恐怕也不配,可见骡兄你眼光实在独特。我于一旁也瞧不甚明白,不知她为何待你如此,想来定是兄弟你哪里不得佳人心了,说到这方面,你还是得学学我才好。”
他也不答,拱手一揖便离开,留下楼公子摸摸鼻子自讨没趣。
第二日,听见阿絮怪他像个闷葫芦,一句话不说只知傻笑。他本不想笑,可嘴角依然习惯性地弯起:“你与楼兄言谈甚欢,我也插不上什么话,听你们聊天也是一样的。”
换来阿絮斜眼一哂,他低头盯着杯中浮茶,想起一早问她对楼公子的看法,她竟道:“挺好啊,开始看像个大少爷,以后就觉得颇有侠义之风,倒是名至实归。”
记得自己若有似无地一笑,几不闻声:“可见姑娘说的话不可全信啊。”
念及此处,他微微笑着摇头,开口道:“我有些小事要办,就不陪二位了,只别太晚回来便好。”
说罢长身而起,顾不得去瞧她的反应,匆匆离客栈而去。
这一去,到银月初升才回,立在她门前轻叩几声,心知必无人应答,可执念一起,定要推门一看究竟。果不其然,转眸之间心念已凉,走至圆桌边,缓缓摊开手,莹碧翠叶静卧掌心。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小心拈起又并排放在桌案上,他本来想说:“镇上树少,不比林子里,寻了许久才得两片,可别嫌弃。”
而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
夜幕已落,她去了哪里,为何还不回来。他笑了笑,想必隔壁那屋的人也不在吧。
扬手点燃孤灯如豆,烛影摇曳间,想起初识没多久,两人在城中看着墙上贴着的盟主令:缉拿湘西采花大盗、缉拿离轩杀手、绞杀牛骥岗山贼。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垂在耳际的长发:“这顾盟主好像挺不错的样子。”
“我说过他在某些方面的本事确是无人能及,可你要知道,眼见未必是真。”
“可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难道这也不是真的?”
“哦?何种意义上的好人?”
“嗯,就是那种特别讨姑娘喜欢的。”
他失笑:“我还真不知自己哪里讨姑娘家喜欢了。”
她眨着眼凑得极近:“别的姑娘我不知道,可我阿絮是真的有些喜欢你了。”
耳边依稀还有那泠泠的笑声,他垂下头,嘴边笑意绝然:是啊,一开始说喜欢,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就像最初那般嘲讽灵隐,现在竟成了侠义之士。谁都可能在她心里改变以往印象,只除了自己,只除了自己!
也不过,才两日啊,昨夜里迟迟不归,今晚亦不在。这满满一室她的气息,萦绕在鼻翼间,多少芳华凝醉。香囊已丢,又怎会嗅到那样熟悉的馨香,他的面容渐显出无奈与酸楚,却又在眨眼间淡笑如烟。
念及曾经与她共宿一屋的那几夜,只想着这小小一隅有她,便已是柔肠百转温情脉脉,却道幻梦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那人说过:姻缘似水,昙花一现,易散难聚,何必强求。
果真……是不该强求的。
末了笑着低叹道:“随他去了也好,也好啊……”
挥灭烛火,转身缓步而出,天上银月如钩,映照那背影如斯清癯,月色冷然,将一袭长衫也洗褪为青白颜色,须臾间便没入深沉暗夜中。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天明,三人重又聚首,听楼公子说道:“我有事需先行一步,暂不能与二位同行了,大家轩州再聚吧。”
阿絮像是有些依依不舍,瞥一眼一旁默然的男子,忽然胸中憋闷,大声道:“你若不是想偷溜去告状的,不如喝碗酒再走!”
楼公子眼眸一亮:“好啊!”又转首问道,“骡兄也来同饮一杯?”
阿絮哼哼道:“人家嫌俗气,才不喝酒呢!”
一双眼却似看非看地频频扫向他,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了不知趣的话:“姑娘家的要知轻重深浅,一杯倒罢了,却不可沉溺于这杯中物。”
阿絮一扬下巴却不理会,只拉了楼公子的手道:“快走,别理这个老夫子!”
他立在原地,望着那相携而去的身影,胸口隐约有钝痛剖心。
街角有芍药初放,阿絮不知何时折一枝放在手边,他目光一转怔怔盯着那妖娆红色,心生寒凉。
楼公子替三人一一斟满了酒,说道:“举杯同饮,一觞清酒,与君暂别,相逢有期。”
他承言缓缓抬手,清脆的相击声之后,在阿絮微愕的目光中扬手一饮而尽。
不像山上的酒那般辛辣,却更添清苦滋味,他笑着反扣酒杯望向她:将离,将离,红芍花开,是为别离,或此将去,永无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