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的感觉真好(1 / 1)
饭桌上,菜照例很丰盛。蔬菜都是新鲜的——田里现割现炒的,这尤合我意。堂哥拿出家里最好的酒,最好的烟,还有最好的茶,热情招待我们,让我们再次强烈地享受到做客的优越性。我的朋友江波在大吃大喝之余还抽空评论了酒的真假,烟的真假,以及人民币的真假,抽空谈起了他那件需要美国政府同意的化工生意,并不断地举起手中的酒杯说:
借此机会,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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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做客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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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个弯,我便看见了我堂哥家那座临河的小楼房。我心情又是一振。
时隔一年,我又来了——我又来做客了,这有多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种做客的感觉:大家欢欢喜喜,客客气气,笑脸相迎,最后再惜惜相送,依依不舍——让人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人的感情是多么珍贵。(当然你做客的时间不要太长,次数也不要太多——什么事情都是物稀为贵嘛——什么事情又能经得起时间的长期考验呢?)
我从背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棋友通讯录》,打开来,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告诉江波:这里有我们的一个棋友,叫小兵,是我堂哥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侄儿。他是我一手教会、发展起来的棋友。
——你看,我人走到哪里,总是把围棋的福音带到哪里!我不无骄傲地说。
江波听了却双手乱摇,说:我可不下棋!我声明在先,要下你们下,我可不下棋!
我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有点奇怪地望着他:你说,除了下棋,你还能做什么呢?你不要半途而废、弃长求短哦?
——梦哦!我就是什么不做,也不下棋了。他有点赌气地说。
这时楼上的小兵看见了我们,飞快地跑过来迎接,一条卷毛小狗亦欢快地跟在他后面。
——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我以为你们九、十点钟就要到了!他又热情地望着江波: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三段棋友吧?
江波忙说:现在不下了,不下了,多时不下了。
小兵问他:那你现在忙些什么?
江波拉长了声音说:也就是忙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吧。说着颇有派头地在兜里掏出一包“红中华”递过去:来一支?
小兵忙说:不会不会,谢谢,谢谢。
我在一旁看了,差点要笑出来。我觉得江波在故作一种生意人的派头,可惜他装得一点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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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不见,堂哥见老了许多,头上的头发差不多有一半白了。他和小兵的媳妇在灶间忙着。记得去年清明来的时候,是嫂子在里面忙的,今年再来,嫂子已没有了(去年生癌症死了)。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事情就是这样的。想到这个,我发了会儿呆。后来一回头,见小神经也在望着灶间发呆,便笑问:怎么了?江老板?
小神经指着灶间,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她是小兵的老、老老婆啊?
我说是啊,怎么?
他神经质地笑了笑:看上去倒有点像我家里那个……
他话说到一半刹住了,没有说完。但我是听懂了。说实话,小兵的媳妇长的不怎么样(五大三粗的那种),这是我一直为小兵暗暗遗憾的一件事。如果小神经的那位真的像她?……
我说,我懂了。
小神经马上跳了起来,像被蜂蜇了一下:——梦哦!什么啊,你懂什么啊?别瞎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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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菜照例很丰盛。蔬菜都是新鲜的——田里现割现炒的,这尤合我意。堂哥拿出家里最好的酒,最好的烟,还有最好的茶,热情招待我们,让我们再次强烈地享受到做客的优越性。我的朋友江波在大吃大喝之余还抽空评论了酒的真假,烟的真假,以及人民币的真假,抽空谈起了他那件需要美国政府同意的化工生意,并不断地举起手中的酒杯说:
借此机会,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
他说话的口音里已越来越多地露出了麻将城的方言(比如把“在座”说成了“才粗”,把“敬”说成了“亲”,弄得堂哥的眼睛直翻直翻的),我知道,他的酒是有些过量了。
后来我的朋友江波就躺在堂哥的床上呼呼大睡,饭也没有吃。堂哥看看他,又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解释说:最近中美贸易关系不好,所以我这位朋友的心情也不太好,他主要是为中国经济的前途和命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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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我和堂哥一家一起去祖坟扫墓。在路上,我又一次偷偷地观察了我的堂哥,在阳光下他看上去比刚才又老了许多。他算是种了一辈子的田,我这样想,还兼烧了一辈子的茶水炉(总之这辈子就算是过去了)。在路上,堂哥说他上午已经将所有的坟帽都挖好了,下午就等我去烧烧纸钱了。
祖坟地上大约有七八座坟,每座坟上不分大小都端端正正摆上了一对新坟帽。那些坟帽呈锥形,挖得很圆,很光滑,大小一致,带着青草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我知道堂哥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心意。除此以外,他甚至不会说一句客套的话。)不出意外的话,我这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上坟了——因为下半年,整个石桥村都要被政府征用、都要拆迁了。眼前的这些坟听说要迁到某个公墓去了,坟主人也要被城镇化了。
临走时我母亲让我带了一大堆“金元宝”,我遵嘱将它们一个个崩鼓了,撒在父亲的墓碑前,也撒在旁边所有坟的土堆前——我知道如果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的爸爸,也就不会有我。当纸钱上的火深情地燃起来的时候,说实话我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悲痛。我只是有一些惆怅。我想起一位棋友在用手机短信发给我的一首打油诗:姑娘是带露的鲜花,青春是灿烂的晚霞……中间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最后一句:坟墓是永久的故乡。也就是说,我父亲已经回到了他永久的故乡,他永久的家——而这个家,我们很快也会回去的。我知道。我们谁也不必为这一点而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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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回来,我建议和小兵切磋一盘,小兵也就从桌底地上的杂物堆里拽出一个塑料袋(袋子上灰尘乱飞,一抓几个手印儿),袋里混装着一堆玻璃棋子(当初八元钱一副买的),还有一张自己画的纸棋盘儿。
我说,我带着一副好棋呢!就是棋盘没法带,有点遗憾。
说着,我从背包里拿出那副“水精云”来。小兵的眼光立刻被这对圆润如冻的玉石棋罐吸引了,拿过去迎着阳光照了照,说:这罐子像个老古董呢!照上去绿茵茵的,像是玉的,什么玉啊?我告诉他是“水精石”,现在也叫“水晶石”,听说是一种很珍贵的玉石。
小兵的眼光又被棋罐上刻的一行诗吸引了,并一字字的读了出来:
错向山中立看棋,家人日暮待薪炊。
如何一局成千载?应是仙翁下子迟。
好诗好诗!小兵赞道。好字好字!小兵又赞道。于是又拿过另一只棋罐来看——
树合泉头围缘荫,屋横涧上结黄茅。
日长来此消闲兴,一局楸棋对手敲。
“六如居士”?——唐寅?小兵像又发现了新大陆:是不是传说中的唐伯虎啊?真的假的啊?只听说唐伯虎的字画价值连城,我还从没读过他的诗呢!真的假的啊?这宝贝是哪儿来的啊?……
我告诉他这东西是朋友送的,说是明代的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叔叔你可发了大财了?!你有没有拿去鉴定过啊?这东西这么重,你背在身上累不累啊?……小兵捧着棋罐转来转去的看,爱不释手。想了想又说:哪个朋友会送这么金贵的东西?现在古玩造假的多呢!……
对此我笑而不答。当初在南山清泉别墅,那位富姐说将这套棋子、棋罐、棋墩送给我,我也挺意外的,心里也曾滑过一丝这样的疑问。当时我曾推辞不授,富姐说,在别人让我五子的情况下,我从来没有输过棋,今天你赢了,也是天意,你更配拥有这套棋具。我说这太贵重了,我承受不起。富姐笑了,说,你又不拿它们去卖钱,有什么贵不贵的。而且我看你也不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
富姐的话说的平平淡淡,含意却颇费咀嚼。听说这位富姐是被香港的一个大富豪包养的,在北京、上海、海南她都有别墅,每当她厌烦大都市的喧嚣,就喜欢跑到水江南山的这套别墅来住上一阵子。听说富姐喜爱古玩及琴棋书画,在她的别墅里这些玩艺儿倒是随处可见。富姐里也有素质高的,不是吗。这让我联想到明代的“秦淮八艳”什么的,她们就是那个时代素质最高的女子,不是吗……至于我为什么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跑来跑去,是因为这副“水精云”每天都需要雾汽的滋养,这也是富姐为什么要为它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主人的原因。她告诉我,最好的方法是将这些棋子悬空吊在水井里,最简便的方法是每天夜里睡觉前用喷雾器往棋子上均匀地喷一层水雾。如果长期不滋养的话,这些棋子就会慢慢干燥变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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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我已经不会在皱巴巴的棋纸上下棋了。但有棋下总比没棋下好——我这个人还是很懂得随遇而安的。我知道将来长年出门在外,随遇而安这一条是很重要的。但小兵看上去比我还没情绪,萎头耷脑的,棋子摆得完全不是地方。可能他在为自己找工作的事情发愁吧?(他们那个乡办厂去年因金融危机倒闭了。)我对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既然下棋了就一心一意地下。小兵点点头:那是,那是。
后来小神经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醒了,他摸到我背后懵懵懂懂地说:我们该走了吧?
我说:就好,就好。
小神经说:你不是跟小余他们约好了四点钟在大河车站集中的吗?现在都四点多了,你怎么能不守信用呢?
我听了很是惭愧,说那是,那是的。我讪笑着,这围棋就是太磨时间了,真没办法。
总之,我们是得走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