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24-不如这样(1)(1 / 1)
我一直认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村上春树
诚然所言,凌泣亦是如此。一场恋爱让她一夜长大,一份失去将她瞬间变老。她清楚心苍老的轨迹。
虽是如此,凌泣身体的恢复却格外迅速,比在医院的效果要快速千百倍,连每天负责到家里会诊的医生都格外欣喜,外加惊讶不已。
“看来疗养的环境对治疗效果有着决定性的作用。”那位刘医生说这话时,刚步出木屋别墅,准备穿过层层花海离去。
凌泣对两样事情有着执迷不悟的强迫症,身体疗养以及照料花卉。从子衿只允许她早晨九点到十点到花园里四处游逛,届时他会亦步亦趋跟随着。如若,凌泣准备心血来潮浇花施肥,从子衿便会不由分说地招来园丁,打断凌泣自力更生的念头。
家务也无需凌泣操心,何姨是位经验丰富的资深家政人员,不容凌泣插手,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将凌泣伺候得如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这成为凌泣全身心修养过程中的心理障碍之一。
凌泣就好似失去人身自由的囚鸟,张望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偏偏还有人羡慕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我要回去写篇特刊,标题叫——君临天下的从子衿之铁血柔情。”风晔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从子衿正在十米开外的木屋厨房里,专心致志地帮凌泣熬粥。颇为讽刺,只不过是因为何姨休假无人伺候,而从少爷死活不同意让凌泣下厨。于是,自作自受的从大少唯有亲自移驾厨房,鼓捣着他的独门秘方。
不管好吃与否,从子衿的姿态足以当场秒杀风晔,更何况,味道不差且粘稠适宜、层次分明,使得风晔赞不绝口。
仅此一次,便足以助长从子衿的嚣张气焰。对凌泣的限制和要求更加水到渠成变本加厉。譬如罪大恶极的中药,从子衿举一反三胁迫她,既然我都能下厨帮你熬过粥,喝药对你又是何难事呢?于是,许多强盗理论由此产生。
中药是一天一顿,由何姨不辞辛劳到外面中药店熬好带回来。这是凌泣不得不喝的理由之一,别人的辛劳与好心,她总不忍心枉费。
“对不起,凌小姐,回来迟了。我马上去给你把药凉一凉。”何姨刚进门就抱歉。
凌泣巴不得闻不着这个中药味儿呢,她也只是心说。“没事,来得及。”所有人都被从子衿的严苛逼出了强迫症,实在害人不浅。
凌泣方要关门,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尾巴跟了进来,正是华烨小朋友,他鼓捣着手里的遥控飞机,一见到门口的凌泣,喜笑颜开。“凌泣姐姐好!”
“少爷有事外出,吩咐我把烨烨给带过来陪陪你,正好家里没人带。”何姨一边麻利地打理着厨房的东西,一边给凌泣解释。
凌泣一直以为从子衿在书房办公,原来是出了门。也不稀奇,丢着这么大个资本财团,任谁也放心不下。从子衿已在家陪了她无所事事足足两个星期,形影不离。被从子衿限制得不耐烦时,凌泣没事找事呛他,“你公司倒闭了吗?”
从子衿怎么说呢,“养你这米虫绰绰有余。”
玩笑如此,每每夜里,从子衿还是会在书房处理公事,当然是在监督完凌泣安睡过后。这也是凌泣偶然起夜发现的。
“凌泣姐姐,我们玩遥控飞机好不好?”华烨吵吵嚷嚷,迫不及待想和凌泣玩。她是天生有孩子缘的。
凌泣笑着未开口,何姨在厨房里警告华烨。“烨烨,不要闹,姐姐生病了不能太累哦。”
“知道了,舅舅说过二十次了。”华烨嘟着嘴咕哝,随后眼珠子骨碌一转,“那我们画画,可以吗?”
凌泣俯下身子摸摸他的脑袋解颐一笑,表示同意。
对于从子衿的书房,凌泣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在她看来,书房比卧室更具有隐私性,稍不注意就会触碰到别人的核心腹地,仿佛无端闯入了他的未知世界。她深有体会。
烨烨毫不知情,童真地使着蛮力拉扯着凌泣踏入书房。再次步入,已是另一番景象,原木四门书柜,印尼藤椅,黄花梨沙发,进口橡木办公桌,古朴老旧中不乏简单明快。与另外那间公寓的书房截然不同。
“姐姐,你的相片。”烨烨的童声把凌泣唤醒。
凌泣走近一看,竟是昇达公司的台历,秋高气爽的十月正好是凌泣担当模特的月份,冷然的侧脸,清丽的短发,慵懒的姿态,笔挺利落的套装,朱唇微启目视他方。“右手环腰似胃疼,左手撑脸像牙疼。”——这是邓妍的评语。仅仅时隔半年不到的容颜,凌泣有种投胎转世的感觉。
“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烨烨爬上凳子,与凌泣同高,凑过凌泣的耳畔轻声细语,“你长得像一个人。”
凌泣亲昵地搂过烨烨的头,没有说话。
烨烨反复强调真实性,“是真的哦,像舅舅的好朋友程姗阿姨。”
“是吗?有多像呢?”凌泣为了结束这个话题,居然动用了从子衿惯用的反问句。
可烨烨却鬼灵精怪的,拿两手比划了个长度,认真回答道,“有这么像。”
窗外一米细腻的阳光刚好倾斜到烨烨的小脸庞,生动朝气,仿佛一切都是新生的。
“其实,也有那么多不像。”烨烨鬼灵精怪,两手比划出一个十厘米左右的长度说。
“什么地方不像?”
“嗯,笑起来的时候不像,程姗阿姨笑起来没有漂亮的小酒窝。”烨烨紧锁小眉头,颇有从子衿的风范,他挖空心思又另外举例,“你是短头发,她是长头发。”
对于这些又抽象又具体的特点,凌泣宽容接受。
“还有,程姗阿姨是舅舅的好朋友,凌泣姐姐是我的好朋友。”华烨好似邀功般抱住凌泣的脖子,眼睛滴溜溜的透着机灵。
有时候实话实说并不是最佳选择,孩子的世界哪里懂得成人世界里的表里不一呢。
凌泣将他抱坐在凳子上,企图中断孩子的无止境挖掘,运用了赞扬性质的语言:“烨烨非常诚实非常棒,我们开始画画吧。”
一受到肯定表扬,华烨得意洋洋,“可妈妈说有时要说善意的谎言,看到舅舅和别的阿姨在一起就叫他‘老爸’,这样就能吓跑她们了。”
这一大家子人,上到六十岁的保姆,下到六岁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能来事。
熟络起来后,烨烨显露孩子本性,活泼好动,且好奇多问。这么一个家庭环境里,华烨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跟随父母周游世界列国,培养宽广的知识面,他熟读三字经,朗诵英文版的圣经,潜移默化受到西方的语言文化熏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我妈妈和舅舅的名字。”华烨熟悉地翻开诗经中的一页,指着上面说。
凌泣赞赏鼓励,“你认识这些字吗?谁教你的?”
“姥姥教的。”烨烨洋洋自得,“妈妈说姥姥是做鞋子的,跟着姥姥念不会错。”
“做鞋子的?”凌泣暗想,原来从子衿就是传说中家族企业富二代。
研读一会儿诗经,华烨天性使然腻味了,叫嚷着要叠纸飞机。凌泣没有全然由着孩子,布置开发性思维的游戏,“每叠一个飞机就要在地球仪上找出一个你去过的地方哦。”
华烨自信满满。
一时飞去芬兰,一时飞去阿根廷。一趟飞往南非,下一趟飞向加拿大。
“美国我去过好多地方哦。佛罗里达州,加州。那里有迪斯尼乐园。”
孩子就是孩子,说起玩就合不拢嘴。
华烨攀爬至沙发上,对着挂在书房墙壁上的大幅世界地图指指点点,“纽约纽约,我也去过,那里有自由女神像。还有这里这里,是洛杉矶的好莱坞,地上有好多手掌。”
华烨的小手指由加利福尼亚州慢慢往上移动,最后勉为其难地踮起脚尖,擢着最顶部的华盛顿州,兴高采烈,“还有这里,西雅图,程姗阿姨就在那里。”
烨烨笑颜逐开,衬在五彩缤纷的地图背景前,喜滋滋。他右手把玩着纸飞机,嗖一下掷出去,纸飞机乘着风展着翅,如歼10战斗机般空中打了几个华丽的飞旋,翻着跟头直奔窗外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华烨笑吟吟,跑去窗边凝望着纸飞机展翅高飞,没有一丝难过,“下一站就是中国。程姗阿姨就是坐着这个飞机回来的。”
艳阳高照的花园里,蝴蝶在寻寻觅觅飞舞着,远远望去,好似阳光派来的使者,在披着熠熠金光的花丛里巡视往返。乘风翱翔没能支撑多久,纸飞机一头扎进绚丽多姿的花朵间,嘎然迫降停止,仿佛栖息靠岸的战舰,又好像是幽然盛开的白牡丹——这个假象却逃不过蝴蝶的嗅觉,盘旋了两圈,便悄然离去。留下纸飞机孱弱的羽翼孤寂地在风中飘摇。
何姨弄好午餐时,华烨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凌泣的腿酣然甜睡。
“睡着了?”何姨轻声轻语问。
凌泣点点头。
“我把他抱进去睡吧,这孩子看着瘦,其实结结实实可不轻。”
凌泣嘘声低语,顺手拨弄烨烨额前汗湿的头发:“没事,让他躺这儿吧,刚睡安稳,免得惊醒。”
“看你把烨烨制服得服服帖帖,以后肯定是个好妈妈!”何姨有感而发。
凌泣心里头引发强震,酸楚的泪花在眼眶打转。她敛眉凝视膝上的烨烨,他正好额头一蹭窝进凌泣的小腹里。她不是个好妈妈,她未能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让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世界。因此,老天才剥夺了她当母亲的资格。虽然医生三缄其口,可凌泣却心知肚明。早在Camille怀孕之时,凌泣便恶补了不少妇产科知识,她哪里会不晓得呢,宫外孕破裂会对今后的受孕带来多大的影响。更何况凌泣作为罕见的RH阴性血族群,她早已了解遗传学里对怀孕的严格要求,曾经有专家建议这种血型的人不宜生第二胎,会发生早产以及溶血症等危险。
她怎会不懂,她已彻底失去这项权利。
何姨极善于察言观色,她忽然紧握凌泣的双手安慰,“凌小姐,你和少爷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只要好好调理,有朝一日会达成所愿的。到时,如果不嫌弃,我老太婆帮你们带孩子。”
何姨这个谨守主仆规矩,拿捏宾主分寸的老道之人,头一次如此赤/裸/裸地释放善意和亲近。在这样一位和眉善目的长者面前,凌泣这份深埋心底又无从言述的痛楚,毫无保留地肆意流淌。孩子,与从子衿的孩子。从子衿与凌泣都默契地闭口不提,仿佛一切如常,甚至未曾发生。从子衿素来高深莫测,他是否怪罪过她,他是否为孩子的离去伤悲,凌泣全然不知。假设,假设从子衿满不在乎呢,那孩子的离开是不是种幸运?“生死有命,生人不必为其鸣不平。”大伯的话总提前一步警示着凌泣。这个孩子仓促离去的命运改变不了,正如孩子留在凌泣心里的伤口无法改变。他(她)是凌泣与从子衿仅存的维系,他(她)的离去注定成为他们永不磨灭的伤疤,轻易不去掀开,轻易不去触碰。但是,你我都懂,伤口一直都在。
“Surprise!”凌众做惊喜状推门而入。“老姐,我想死你了!”
凌泣来不及收敛泪水,飞快地昂起头,逼退眼泪,声音还留有沙哑,“你怎么来了?”
“子衿哥接我过来的,他说你刚出差回来,在这里休息,叫我过来一块儿玩。”凌众大大咧咧,听信从子衿的谎言。他倒是不客气,伸长手脚仰躺在贵妃椅上。
“大伯大妈他们呢?”
“你出差的第二天就去黄山旅游了。二伯也在国外度假。家里就我一人孤苦伶仃的寒窗苦读。”凌众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凌泣心知这空城计绝对不是巧合,“你的入学面试怎么样了?”
“一个字Perfect,全奖录取。刚才子衿哥带我去见了面试官,人家还说要给报销机票呢。”凌众志得意满。
这个下午,仲夏的阳光美滋滋地冒着幸福的金穗,闹哄哄的气氛填满屋子,在每块泛着松香的结实木板之间反弹回荡。从子衿破天荒地答应凌泣下厨的要求,凌泣虔诚认真地烹调着每一样菜色,每一个落刀每一个翻炒,她都一丝不苟,就像虔诚的基督徒在做弥散祈祷。
“累不累?”从子衿神出鬼没地护在凌泣身后。
凌泣忙碌中摇摇头,飘顺的齐肩黑发在从子衿低下的鼻尖处轻舞,分不清菜香还是花香,总之馨香满溢。
油锅里的鱼也跟着炒气氛,快活地一蹦,一滴滚烫的油溅到凌泣毫无保护的光洁手上。凌泣暗叫一声,手指热辣刺痛,登时便腥红晕染。
从子衿自作主张,眼疾手快地抓起凌泣的手就吸吮。凌泣顿了顿,他炽热的嘴唇下她整个手背又疼又痒。凌泣不由得好气他缺乏常识的精神紧张,再高的智商进了厨房也会变白痴,“唉,烫伤又不是流血,吸了也没用。”
凌泣还没甩开手,好奇宝宝华烨探头探脑进来,一见情形,单手捂住眼睛(分明还在偷看),人小鬼大地大喊大叫:“哇,舅舅在求婚。”
凌泣怔忪一下,脸颊绯红,飞快抽/离烫伤的手,顾自跑到水龙头下冲水,任毫无束缚的冷水击打着凌泣的纤纤细指。不过为时已晚,油点好巧不巧落在无名指根部,殷红的烫痕上鼓起又白又薄的皮,栩栩如生好像颗泛着光泽的小钻石。
等到何姨拿着芦荟进来处理伤口时,从子衿仍旧一步不离地监视着凌泣,似笑非笑的,毫无悔意的处之泰然,令凌泣格外局促不安。
这个插曲并没有破坏晚餐的温馨和谐,一直到华烨恋恋不舍,耍赖皮要与凌泣同住,从子衿恢复他冷酷绝情的一面,“不行,回家去。何姨,你送烨烨回去吧。”
凌泣在微风抚摸的深夜,趁安静的月光,她微弱地说,“从子衿,谢谢你。”
从子衿依旧从背后环拥着凌泣(这些日子以来的姿势),他慢条斯理地将凌泣翻转过来,在黑暗里他五指穿过她的黑丝,她的秀发依然如她的人,不为任何人停顿停留,顺滑地穿梭而过。
“你想怎么谢我?”
凌泣哑口无言。要怎么偿还从子衿绝口不提的良苦用心?他将爱将宁远派到凌泣身边,扶持她这个菜鸟排忧解难;他出面周旋把国土局的人摆平,顺利拿到土地批文;他出谋划策解决火灾事件;他间接安排家人远离是非之地,替她解决后顾之忧;他尽心为凌众面试奔走写推荐信。
凌泣命中注定要亏欠从子衿的人情债,还不起的人情债。
只有这样吧,乖乖待在他身边,等着他的离去,望着他的离开。
“凌泣,你好好养病,等你把身体调养好,我会放你走。”
原来,即使在平地也会耳鸣缺氧,凌泣的高原反应与地势海拔无关,与心念距离有关。隔着胸腔,一颗紊乱失控的心,仰望着另外一颗铿锵平稳的心,他们擦身而过。
身体里有种液体外溢,无声滑落,顺着眼角,划过太阳穴,流入耳内,与那句话一齐融化在耳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