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天津卫的“混混儿”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泼皮无赖不是一个路数。
北平的黑道儿人物之间进行火并往往搞得轰轰烈烈,要么双方约好个场子,一般都是人迹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夹道、天坛的南墙根儿等地。这种火并有点儿像古代打仗,双方人马各占一边,各出一员大将“单挑”,是比试拳脚还是动刀子玩命全凭事先的约定,双方都会遵守规则,当然,也有打群架的时候,双方数十人各执器械一拥而上,真刀真枪真往死里招呼,打死个一两口子是常有的事,当一方“认栽”了,另一方则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大度,主动出钱给死伤者以抚恤,双方握手言和,从此败的一方不再“乍刺儿”,胜的一方也绝不挟胜欺负人。
天津卫的“混混儿”可不是这样,他们也是有帮有派,同样也是打架不要命,但表现形式比较独特,这和天津卫的民风有关,为此史书有明载,方志有专述。明《天津整饬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说,天津三卫(按明代分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风俗不甚纯一,心性少淳朴,官不读书,皆武流;且万灶沿河(南运河而居)日以戈矛乡矢为事”。足见舞刀弄枪,渊源有自。天津且为水陆码头、商业城市,接官迎差,负贩走卒,互相割据,各霸一方。同时,“有等市井无赖游民,同居伙食,称为锅伙。自谓混混,又名混星子”。他们“把持行市,扰害商民,结党成群,借端肇衅”。讲打讲闹的风气,从天津城市发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绪初年最烈。津门乾嘉时人杨无怪所写的《天津论》上描绘:“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横目,慌里慌张。”绘声绘色,想见其人。清末的天津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辫子既粗且松,有的每股中还插茉莉花儿一朵;额贴太阳膏;行路时一只手伸入大褂的纽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经百战,曾伤筋动骨,落得残疾。
到民国时期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已经形成,出现众多的“流派”。打群架动刀子的固然有之,可他还有自己另外的方式,这种方式被天津混混儿称为“文打”。说是“文打”,其实就是两个团伙有了过节需要一争长短的时候,其中一方就会派出一个最“横”的混混儿单刀赴会,单身到对方地盘上叫板,这混混儿既不带家伙也不会什么武功,说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当你是不敢揍,先从你家十八代先人骂起,再向五服之内蔓延,污言秽语、日爹操娘不绝于耳。总之,非把你骂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这就算达到目的了。他把脑袋一抱,两腿一夹护住裆部,曲膝弓背侧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脚踢,乱棍齐下,哼都不哼一声。这半边身子打烂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边身子让出来给你打,越打得血肉横飞,人家神色越发安详,仿佛是酒足饭饱后让人按摩一样,嘴里还连声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显,有能耐你就打死我。毕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总不是个事儿。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里打,那好,你算“尿了”,认栽吧,摆席赔礼让出地盘不说,往后不管在哪儿碰上,您得鞠躬叫爷。
杨锋和姚朗听到华三说到这儿忍不住连连摇头,姚朗随口说道:“这不就是耍光棍儿吗?”
华三听了姚朗这话也是一摇头:“四爷,这可不是耍光棍儿,天津卫的耍光棍儿和这个又不一样了!”
杨锋和姚朗听了都是一愣,姚朗好奇的说道:“华三哥,那天津卫的耍光棍儿到底是怎么个耍法呢?”
华三挠挠头皮:“大凡天津卫入行入道有帮有派的混混儿都得先开逛然后才能出头露面,而耍光棍儿的却不用开逛就可以直接出头。”
姚朗不明白华三说的开逛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这开逛不开逛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华三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也是说不清楚,于是转向了夏哙:“夏老弟,这开逛我确实也搞不懂,要不你和四爷说说?”
夏哙也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四爷,说起这开逛,其实就是天津卫那些靠耍胳膊根儿吃饭的人都要到这三不管南市大街来认门子、拜老头子。比方说有一个人觉得自己人五人六可以入道了,就要选定一个日子,到南市大街来开逛。可这开逛自有开逛的规矩,开逛的人要身穿黑布长褂,敞着怀,里面穿白布褂,脚上穿绣花鞋;穿戴齐整之后,这个人就只管在南市大街上走。不过这走也有许多规矩,不许东瞧西望,不许和任何人说话,只许逛,而且要挺胸直背,要有十足的精气神,走路的步子也要有板有眼,总之要让人看着像是一个无赖。这样,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一阵时间,有道上的人看这个人有点意思了,就向老头子们报告去了,说是街上有一个人在开逛,还有几分神采,可以往门里领。这时老头子就出来了,出来了也不理他,只在这个人的身上挑错,挑出错来,冲着这个开逛的人就是一口唾沫,然后再过去把他好一顿臭骂,譬如走路的姿势不对了呀,看人的眼神儿不对了呀,没有找不出毛病来的。这时候,这个开逛的人要洗耳恭听,还要把一双绣花鞋脱下来,拿在手里,直到老头子走开了,自己才能穿上,回身就走。等再修练几个月,再来“开逛”,那个骂你的老头子,就收下你了。进了山门,拜了老头子,从此就算是门里的人了,就能开始跟着老头子惹惹了。等打过几场群架有了功劳,有些老头子们不出面的事,就由这些人出面了。久而久之,他就可能成为一个人物,等他再有了自己的势力,这时候,那个人就能独霸一方了。所以,在天津卫这块地皮上的青皮混混们盘道时总要先问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逛的呀?这早一天开逛,早一天进山门,资历就老一天,身份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姚朗虽然去过不少地方,可是对天津这一带的规矩并不十分清楚,听夏哙这么一说忍不住点点头:“原来天津卫的混混儿还有这么多说道!”
夏哙有点得意:“那可不!就拿刚才咱们说的天津卫耍光棍儿的事情来说吧,我虽然不敢说清楚,但是有件事儿我要说出来四爷你也就明白啦!前几年有个赌棍,是属于那种老在赌博场里混生活的人,他输到后来一文不名,偏巧这位又是一位不肯认输的大爷,到最后就在赌博场耍光棍儿啦!他那种耍光棍儿的做法其实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剁下一小节来做赌注,押在赌局上。四爷您是不知道,这天津卫剁手指头的方法那是有讲究的,不能多剁,剁多了,人家说你是输急了眼,想吓唬人,人家不和你玩。剁少了,人家说你没有那份能耐,硬充好汉,也会有人出来把你乱棍打走。要剁得极有板眼,不多不少,就只能是食指的一小节,而且剁下来之后,要面不更色地摆好,这摆法也有讲究,要血口冲着自己,指尖冲着赌东,表示只要是你赢了,就只管拿走。这时赌东也要面不更色,一点也不能被他吓住,他仍然开他的赌。如果赌东赢了,这个剁手指的人,一声不吭地要给人家滚蛋。如果是剁手指的人赢了,人家也不赔你手指,这时候就会有人走过来,把这个剁手指的人请到后面去,先给上药,然后摆上酒席,说:好样的,不就是输了几个钱吗?想要回去那是不可能了,从今之后,就按月领一份例银吧!瞧,人家这才叫耍光棍儿呢!”
华三有些鄙夷的看了看正眉飞色舞说着的夏哙:“我说夏老弟,不是我华三看扁了天津卫上的这些人物,天津卫的混混儿十有八九都是出来跟着惹惹惹的,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
姚朗没听明白,于是他问了一句:“我说华三哥,什么叫惹惹惹呀?”
华三哼了一声:“四爷,这个惹惹惹是天津卫的土语,有点类似于起哄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起哄。四爷,您别看我自己就是天津人,可是我绝不护短,天津卫这块地方不出忠义之人,除了青帮、洪门,别的,都可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跟着惹惹惹。惹惹,就是跟着前边的人一起干,既不是不卖力气,也不是真卖力气,这就是惹惹。只是,惹惹不同于负责,惹惹允许成功,惹惹也允许失败,惹惹成了,就算是把事情办成功了,没惹惹成,谁也不要怪谁,惹惹么,就只是一个惹惹而已。参与惹惹的人,只跟着摇旗呐喊,不投入,出力气不卖命。您要是听见谁谁谁光跟着惹惹惹,那就是说这个人不出真力气,到了关键时刻就要掉链子,指望不得,有他这号和没他这号都一样,千万别拿他当一回事。”说完,华三瞟了夏哙一眼。
姚朗知道华三的意思,他马上转了话题:“我常听人说,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对头多堵墙,只要能帮上咱们弟兄一把的,哪怕他就是跟咱惹惹惹咱们也交,总比没人凑合咱们要好吧!华三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锋听他们说了这么半天,心里对天津卫一带的青皮混混儿多少也有了那么一点印象,于是他就开口问了一句:“华三哥,难道天津卫一带的混混儿们只是会嘴皮上和挨打的功夫,他们没有开过打吗?”
华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二爷,我这才回来几年,天津卫这帮混混儿小打小闹见过不少,真正的开打却没有见过!”
被华三讥讽了一回的夏哙这回又来了兴头:“二爷,您不知道,天津卫打架那也是有规矩的,一般来说小打小闹的多,真正开打的时候并不多,可要到了两边的矛盾平不下来的时候那就要见真章了。早在交手之前,双方的人就约定下时间和地点,同时定下或者三年或者五年划定地界的约定,然后两下就出来到各家商号下知会,也就是告诉一个信儿,说某年某月某日我们要在这里闹事,请你老到那天把门板上好,无论外面什么动静,也不要张望。就是半天时间,下晌收事,我们会把你老门前清出来,第二天你老照常开张,耽误一天的生意。到了开打的那一天,各个商家谁也不敢开门,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冷冷清清。等到了双方约定的时间,两边的人上来了,那才叫人山人海,双方有多少人,就出来多少人,遇到一起,一声打,立即就刀枪并举棍棒飞舞起来,那个时候就只听见街面上喊声震天,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而商家呢?知道没有他们的事,就家家关上门打麻将牌,一直到下午,听着外面没有声音了,这时候你也别开门,因为这时候双方正出来人给你老打扫门口呢,把墙上的血污擦掉,把斗殴的迹象涂掉,把损坏的东西换上。直到晚上,双方的人又出来了,到各家去道场:打扰了,明天你老照常开门吧,三年五年之内不会有事了。至于他们这次为什么打?他们打了一天打出了什么结果,你全不要问,就是你问,也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因为讨价还价的事,动手打架的人是不知道的。打人的,挨打的,以至于丢命的,全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真正知道原因的,也不出来动手打。打完了,得胜的那边就开始请自己的弟兄吃馆子,算是得胜犒赏。轮到下边人的时候,胜的那边把事先约定好的地片商家请出来,然后开始定吃例银的人,不过商家都知道,三年五年之内,这次打输了的那家是不会有人再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