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上)(1 / 1)
傍晚的莱城暮色蔼蔼,天边有暗沉的橘色流云。陈迟骑着脚踏车吭哧吭哧地爬坡,旁边有辆很拉风的改装摩托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掠过她耳边的除了凛冽的风,还有肆无忌惮的尖声调笑:“胖妞你出了好多汗啊,要不要哥哥带你一程?”
轰隆声渐远,陈迟似是未曾听过那人的声音般,左手抹了把从额际滑落下的汗珠,又重新搭回车把,面无表情鼓着劲逆风爬坡。
她心想着这么晚了,陈明珠该喊饿了。陈明珠饿了与她没多大干系,不过她会边嚎啕边跟婶婶告状,妈,这个肥婆害我残废,还让我挨饿!你还养着她干什么?
脑子里回荡着陈明珠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陈迟太阳穴开始突突的跳,脚猛地施力,脚踏车飞快地冲上坡顶。凛冽寒冷的风逆行迎面扑来,她眯着眼睛,散乱的发丝在风里飘扬,她的表情带着些莫名的陶醉。
这种感觉,像自由。
陈迟,莱城大学三年级学生,无父无母,初中一年级时被大伯领养,今年21岁,身高一米六,体重70公斤。
什么是胖子的烦恼?
每天吃的很少很少,不吃肉,饿得头昏眼花,脂肪却不见缩水。女生随口流露的鄙夷轻视与男生不经意地调笑是不会伤到陈迟的,她只是苦恼,体育课800米跑几步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期末考试该怎么办?大伯前几年给她买的衣服快穿不下了,她兼职来的钱只够交学费和充饭卡。
还有,陈明珠会伸出她那细长优美的手指戳她腰上的肉,细声慢语眼角斜飞,一字一句地问她:“陈迟,我家把你养得这么白白——胖胖,你以后要怎么报答我?”
陈明珠简直是她的克星。
大伯家已近在眼前,陈迟将脚踏车扶进小院子,远远就听见陈明珠尖锐刺耳的喊声:“混蛋!给我滚给我滚,我不要赔偿,我要告死你们!”
陈迟顿时便明了是怎么一回事,正思忖着该怎么躲过这台风尾,就见门口一阵推揉骚动,一个高大清瘦的男生被大力推了出来,旁边的美妇人轻声又焦急的解释着什么,陈明珠夹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来,表情有些诡秘的,语调拉得很高,“你儿子对我脚踏两条船,还要开车撞死我!我脑子进水了吗原谅他!行,要我原谅也行,你叫他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我,跪啊!”
空气顿时凝固住。陈迟没吭声,冷眼观看眼前的八点档狗血肥皂剧。
这个男生她认得,据说是莱城大学王牌专业经管系的系草,姓沈名诺。长得是很漂亮干净的,但陈迟窃以为此人颇有潘安之貌,却也得了陈世美真传。半月前这个沈诺开着拉风的小跑愣生生的撞向她和陈明珠,好在她于千钧一发之际拉着陈明珠往地上一扑,笨拙肥胖的身体几下翻滚,毫发未伤的躲过了一劫。
但陈明珠显然没这么好运,事故发生时她被陈迟压在身下,小腿骨折。
一想到这里陈迟就有些耳热,莫名的羞耻感让她只能无视婶婶与陈明珠无休止的责怪与不满,忍气吞声开始了每天往返数次,照顾小腿骨折的陈明珠大小姐的日子。
眼下的情景在陈迟这个外人眼里看来是有点滑稽的,当然她不会真的笑出声。那样陈明珠非疯掉不可。
天色已经很暗了,陈迟看了眼手表,快7点了,正欲转身去买份快餐充当陈明珠的晚饭,那头又有了动静。
只见那沈诺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轻嗤了声“妈,我们走,这女的脑子有毛病”,说完扭头就走。
余上那一脸不知所措的美妇人与愣了片刻,突然甩开拐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的陈明珠。
“沈诺,你敢走?!你走我死给你看!”
陈迟默默抚额,这已经完全是芒果台炮制的泡沫剧了。闷笑了几声,她抬起眼无意一瞟,正好就撞入那男生的眼睛里。
冷淡的,漠然的,微带怒气与不屑的。
陈迟想这样的男生真是要不得,薄情凶狠,还瞎了眼看上陈明珠。其实陈明珠是个挺好的姑娘,除了有点自视甚高与长辈们宠出来的骄纵任性。陈迟在大伯家住了8年,细回想,陈明珠对她其实也算不错的。大伯身体不好,在一家离莱城颇远的酒厂做车间主任,领着份不高不低的工资。婶婶是莱城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平时忙得几乎不回家。陈明珠比她小两个月,在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她们俩是相依为命的。
可不知从何时起,陈明珠似被什么附体般,突然憎恨起她来。对于这个问题陈迟莫名其妙了许久,想了又想,也未曾想到自己到底是何时何地得罪过这位公主。
陈明珠是小区有名的美人,身材纤细,脸蛋是秀丽的瓜子脸,她的眼睛长得像婶婶,圆润黑亮如黑珍珠,一笑起来嘴角会陷下两个甜蜜的酒窝,说话的声音总带点糯糯但不腻歪的娇气,很讨人喜欢。
不像现在——
瞥了眼渐行渐远的那对母子,陈迟低声叹了口气,将脚踏车靠在一边,走上去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明珠扶起来。
陈明珠用力推她,边捶打边哭闹:“死胖子,别碰我!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我知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迟抿着嘴巴没说话,冷着脸施力几乎是将她拖回屋里。
她力气要比陈明珠大很多,就那细胳膊细腿,她个不小心都可能拧断。
“死胖子我命!令!你!不要碰我!”
陈迟完全不理会她的挣扎,“陈明珠,你要丢人可以,但别让大伯和婶婶的面上无光,被人笑话。”
陈明珠突然就沉默下来。
陈迟心想,陈明珠,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进了屋,望了眼乱七八糟的客厅,陈迟决定暂时无视,将陈明珠扶上沙发后,她换上围裙,进厨房给大小姐做晚饭。
出来的时候她见陈明珠蜷缩在沙发上,捂着脸一声不吭,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哭得极厉害又拼命忍耐。
她将刚出锅的炸酱面搁在茶几上,站在一个离陈明珠不远不近的距离,淡淡说,“你的晚饭我放在茶几上了,哭完记得吃。”
陈明珠蓦地抬起头狠狠瞪住她,眼珠有种很骇人的黑沉,陈迟发现她的嘴唇正在剧烈颤抖。
“陈迟,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疯子,无理取闹的疯子?”
“……”
“你快说!”
陈明珠又开始尖叫,随手就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砸向她:“你去死!”
陈迟偏头躲过,目光淡冷的看了她一眼,径直上楼去。
身后仍旧传来陈明珠的哭声:“都是你的错,是你毁了我……我会让我妈妈赶你走……”
——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迟关上房间门,将那穿脑的魔音隔离开来。
很好,世界终于安静了。
许多时候,人生中马拉松式的别离,都是为了下次意料之外的重逢做准备。
陈迟是个很现实的人,她很少会做一些光怪陆离虚幻的美梦。周遭的长辈在她小时常用一种微妙的神情与语气告诉她:“你的爸妈是罪无可赦的贩毒犯,已经被国家抓去枪毙了,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学习他们!”她安静的听完,心里涌动着隐藏一个巨大秘密的兴奋感。
什么是希望呢?
那不是遥不可及的光,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在某个地方遇见她的父母亲。
偶尔她会想,这个世界是这么的大,连家都没有的她竟是连栖身之所也没有。她数着季节,算着时间,却总觉得岁月走得太慢,她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陈迟醒来时天还没亮,她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梳头发。镜前的她过于臃肿,头发削得太薄了些,露出她光洁的额头与肉感的两颊。她的同桌罗丹说女孩子要常常笑,这样会显得更可爱些。于是她尝试对自己笑了一下,发现——
还是很丑嘛……
笑容太僵硬,她仍不习惯将情绪流露于外表。
下楼时看到刚刚加完通宵班的婶婶,她脚步没有停顿,眼神飞快从婶婶疲倦缺乏睡眠的面容上扫过,轻声叫了句,“婶婶。”
婶婶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加上保养得益,眉眼自有一股风情,如今四十多岁仍能吸引不少雄性目光,陈明珠的美貌完全承袭于她。陈迟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的样子。
母亲细瘦的手指反复梳理着她的短发,嘴唇凑近她,几次想亲吻她的额头,却被父亲大手挥开,“艾滋病诊断报告还没下来,你别碰孩子!”。因吸毒过量枯槁苍黄的面容,倦怠深陷的瞳孔望向她是湿漉漉的泪意与……与什么呢?长大后的陈迟想,是不是对她的歉疚,还是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与自我厌弃?
婶婶是个有些严肃但有时又相当聒噪的女人。她正靠在沙发上轻按太阳穴,听见陈迟的叫唤连眼皮也没抬,声音却是冲着她的,“5点都没到,你要去哪里?”
陈迟在门口弯腰穿鞋,回道,“同学帮我找了份兼职,送牛奶和早报,5点半要到的。”
婶婶的声音蓦然提高,“为什么要去?我们家养不起你吗?”
她解释:“我只是想帮婶婶和大伯减轻下负担,下半年的学费我很快就攒够了。”
仿佛涨大的气球瞬间被扎破,婶婶没再说话,但空气中的气氛明显就缓和下来,似乎之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触手即破的幻觉。
关门前,她身后传来婶婶因熬夜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昨天明珠是不是又闹了?”
“没有。”她答。在学校的陈迟是个很奇特的存在。学习并不算出色,却颇受学校几位名师的青睐。个性阴郁深沉,加上那过于肥胖的身材与泛泛可陈的平凡面孔,她常常成为周遭人有意无意的课余谈资。
用许久后沈诺的话说,陈迟,你真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青春是一场汹涌澎湃的潮水,陈迟记忆中的青春很短暂,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可她觉得沈诺不是这样的,陈明珠也不是这样的,他们似是活在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周围阳光明媚,他们在潮退后放肆的笑,或者大声的哭泣,没有人会笑话他们,仿佛这是他们应有的权力。
再一次遇见沈诺的时间段很奇妙。
早晨的莱城被乳白色的大雾笼罩住,雾气中太阳露出羞涩的一抹淡红。陈迟踩着脚踏车从莱城的大街小巷穿行而过,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脚踏车停在一处地段很好的小区,她将贴在车把的纸条撕下来查看:锦绣花园4栋1102室。像这样的地址是很好找的,她只要找到锦绣花园4栋即可,楼下会有统一的信箱,不需要她上楼敲门。
看见沈诺时她正将报纸塞进信箱一大半,横空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转瞬就将报纸夺过。
她侧头一看,正巧就望见这人弧度优美的下巴。视线再往上,是张熟悉的,漠然的俊脸。
“这是我家订的报纸,”眼前这个人穿着身浅色运动服,耳朵里塞在耳机,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道,“我直接拿走就可以了。”
陈迟顿了须臾,开口道,“麻烦拿出您的证件让我确认一下身份。”
“我是沈诺。”
“哦,这不是我们这边登记的名字。”
男生不耐烦道,“登记的是我爸的名字,沈立辉。”
“那麻烦你将你父亲的证件拿来让我核实一下。”陈迟一板一眼道。
“你——”男生拧起眉头,似乎有些头疼,“陈迟,你怎么——哎,算了,你丢信箱里算了!”话音刚落下,他便头也不回的越过她,刷卡上了电梯。
这是陈迟第一次与沈诺对话。
回去的路上陈迟望着远方天际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眼神有些困惑。
……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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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